“卧槽!卧槽!”
副导演重新奔回来,打断了我和李洛的谈话。他的手扒着门框,快活的眼成了两个黑洞:“贾千瑶来了,你们信不信?贾千瑶那个大美女,大明星到了!”
人群瞬间闹哄哄的。
一些细小的笑声也随之而起。
几个人吵闹着,说要找贾千瑶签名。但被副导演一一阻拦。他用不安的眼神望我。言外之意呼之欲出。但剧方和演员之间的矛盾,与其他演员无关。群演们、员工们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不耐烦,引发一阵骚乱。少许知晓大概事情的,全都闭嘴不说话。
“老白呢?”我哗啦站起。
“老白去谈了。”副导演说。
他一把揪住收录人员的领子:“哪里的?不是说下班了吗?快跑快跑,把东西都收起来。”“不会打起来吧?”“去你的,打什么打?她一个女人有那么大的力气?干好你的事!”他吩咐清场。周围的员工陆陆续续地走了,偶尔投来好奇的眼。
“刘导出门了,躲着她。”副导演这才悄摸摸地靠近我,斜眼观察我的表情,“她哭哭啼啼的,拽着老白的袖子。”
“那可不像话。”我说。
“可不是!”副导演猛地拔高嗓门。接着他又像是吓到自己,猛地压低声音:“好好的一个大明星,仿佛没有男人,就没法活!肖晓是什么人?演的怎么样,就摆在那里,她同为演员不知道?还来求,一次来,两次来,我们不要干活了?胡闹!”
片场的员工走得差不多了,远远的传来清洁工那苍老的咳嗽声,她是包着一层皮的老妇人。
凄惨的声音在片场飘荡,仿佛带动大地抖了般。李洛似乎感染上了,禁不住打个抖:“我们也走吧?”
“好。走。”
我也当即不再迟疑。
招手叫剩下的人离开。
苏和犹豫着,拳头抡起,紧紧攒住,将手指甲盖儿藏在手心里。
“走!快走!”我说。
叶成也迅速都收拾好笔电,和我们一起出门。
我们刚一出棚,便在外头正巧遇到来探班的高盼。“你都快驻扎我们组了!”我说。
“有什么办法呢?”高盼说。
“高导的私事还没好?”
“他孩子又发烧了。”
“……”
“那么大的小孩,一个接一个地生病,恶梦!”高盼说。
在场的四个人都没到达那个年龄。
对中年人的世界一点儿不关心,也一点儿不好奇。两个女孩吵闹地要我请客,我也没犹豫,打电话叫上杨西后找了个地方吃饭。我早先和演员吃饭有些别扭,后来也习惯了,因为他们得控制饮食,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他们会找一个小小的碗,里面盛满清水,夹一筷子菜,放在水里漂洗一下,再往嘴里递。那些夹着盐的油在汤面上漂着花儿。
这是我和他们相处时的记忆。
规规矩矩吃饭的,只有我和叶成两个人。
“真羡慕你们!”高盼盯着我,由衷地说,“等我哪天不做了,我也去当导演!”她那手撑着头,一脸艳羡。然而我不能跟她说:“去做吧!”
行当内转型成功的概率有多大,我也就不多说了。
演员和导演不是一回事。
她能吃得起苦。
但看上去吃不起那么多苦。
一些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荡。演员在镜头前主动创造的机遇的确很小。因为导演会把镜头控制好。演员的形象才会在框中出现。受到拘束,他们才符合剧本整体的感受。为了整体牺牲个人,那是每时每秒都发生的事。
需要在有限的环境中高人一截。
这才是当代好演员的评判标准。
“你让我怎么做?你要我家老刘怎么做?!”隔壁传来中年女子尖锐的声音。我们禁不住齐齐扭头望过去。
当然很失败。这是类火车间的挡板式座位,卖的是火锅。虽然这两女孩不能吃盐吃油,但不妨碍她们非要涮火锅。
也是因为她们的意思,才见识到这么一场有意思的戏剧。
“姐!我是看你面子,之前怎么说了?我说他能扛得起,那我就用他。”隔壁的女人说,“可肖晓怎么样?沉不住气!偶尔演一两出还可以,可总差点味,太油腻了……之前我们找个执行导演,试了几个镜头,可他总是出框……我们这是电影,不单单是摄像师要配合演员,也要演员配合摄像!我们这是需要他按照情节有感情地演,不是叫他发挥主观能动性!”
她一句话刚落。
旁边又传来呜呜咽咽的几句,从电子噪音上看,应该是在手机通话。
“……他年龄小?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年龄小?老刘不是没用过十几岁的人,别说十几岁,几岁的都有……哪个不用心?哪个不听话?天天说话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别以为底下人听不懂!气跑了几个小姑娘,还走了个执行导演……我是看姐您的面子上,说是人自己有事,走的了,免得他以后在圈子里难接戏……他还把这个当真的了?!”
我们的耳朵齐刷刷竖起来。
她多嘴多舌的。高盼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她把筷子放下了。
“……话我也搁在这里了。大家好聚好散。当初就不是我同意的,是老刘他二叔跑来帮帮忙,年龄大了,老糊涂了,一下子误会了意思……是是,我也不是推卸责任。这是我们剧组的问题,我也给他试戏的机会了。把台词给他,让他回去背……又怕别人嫌,找个不知情的孩子过来帮忙,替我们看一下哪个演得好一些——要是差不多,我就留下来了。可人一眼看过去,高下当即分出,我们也没办法……说出去,演得好的,要是被撵走了。我们以后怎么服众啊……”
她说话三分真七分假,弯弯绕绕,可对面辩驳不得。
我们六个围着火锅桌坐着,面面相觑,锅面上还飘散着带香气的热烟。
“这个是……”高盼说。
李洛轻轻掐了她一下,压低声音:“轻点声……”
两名男演员不说话。叶成更是满心吃菜。他不像演员因身材管理对饮食有顾忌,反而因为长期一个人居住,专心写作,全神贯注,常常忘记吃饭。这饱一餐、饿一餐的,偶尔遇到这么个好场所,难免放开肚怀。
“……是,姐,是这样!是这样!”女子做作地拖长音。
对面还有声音。
手机那头的人似乎又说了几句。
“对对对,你叫千瑶走吧。她又来我们的剧组了。”女的又说,“她太关心了,反而深陷其中。”
女的又聊了几句。
手机挂断了。
店里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安静。不是无声无息,稍远一点的地方,说话的声音,碗筷碰触的声音,热汤煮沸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一种几乎烦躁的沉静,让人猜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几个年轻人交换着眼神,脸上还挂着些许惊悚。叶成还埋头苦吃。
隔壁忽传咳嗽声。
“刘导!”
高盼先一步地站起来,她满脸惊讶,声音充满快活。这下我们不能再躲避了,全都站起身,和刘中悟打招呼。
刘导就在我们隔壁桌吃火锅。
刚刚打电话的,是他老婆。她是一个泼辣利落的女子。她穿着一身绿衣裳,干瘦精炼,脸颊深陷,像是一张马脸。一些散乱的发梢耷拉在赤裸的脖子上。
她见到我们,问了两句。
“你们也是因为贾千瑶来了,出来避风头?”刘导夫人问。她快言快语地说:“别急!我和韩小茹说了,劝她走!真是的,为一个男的,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现在是封建社会吗?走,赶紧走!吃完饭,一起回片场看看!”
她说话又快又急,让我们没机会说是片子拍完。最后,我们还是回去一趟,连高盼也没躲掉。
门外叽叽喳喳地站了一些人。
摄影师、灯光师和化妆师已经回去了,留下的只有副导演和场记,旁边还站着两三个附近农家乐的居民,握着农具,伸直脖子在看。
“散开!别聚这儿!”
刘导夫人一挥手,一群人叽叽喳喳地离开。少许人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有一位七旬朝上的老奶奶,正坐在墙角的板凳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祷告什么。
我们过了铁栅门,进入棚区,副导这时候已经把外面的大门给锁了。“小白呢?”刘导夫人东张西望。
有知道的人给引了路。
我们一路绕弯,上台阶,过石牌坊,来到那栋木楼上。一上楼梯,就听见贾千瑶呜呜地哭声:“……我知道你说得有理,可要是有办法,我也不会求到你这里。”
我们走进门,她背着门坐着,似乎感受到动静,她猛地一扭头。
之前因为听过段必胜的那通话,我以为她见到我后会很生气。可出乎意料地,她却再次挤出一个讨好人的笑容。
她红肿着眼,泪水从眼缝里汩汩流淌着。
她的笑容很蠢,有着蜜糖般的粘稠。
刘夫人见到她,一把冲上去,握住她的手:“你也辛苦了……为他找关系,为他安排工作。可他真值得你这么对待吗?别傻了……好好想一想……”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按住贾千瑶的头,往自己带一带。她像母亲抱孩子般把贾千瑶抱在胸前。
女人似乎天生就有安慰女人的能力。
老白不自在地蹭蹭指甲盖:“想清楚点,你不是花瓶,为什么要找这样的人?”刘夫人横了他一眼,继续拍拍贾千瑶,道:“对自己好点!”
贾千瑶喉咙间发出一丝哽咽的声音,说道:“我知道啊,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