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员领着我找宿管办办手续。
填单、签字一气呵成。
我松开压着桌子的手,将单据抽出,交与宿管大叔,对方点点头。
我这才松口气,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不料刚出门,一位老教授手握楼梯扶手,缓缓步下。他踏着台阶往下走的姿态如同行尸走肉,他四肢干瘦,关节僵硬,腿脚很不灵光。可他望向我的眼神中,却迸出狡黠调皮的灵性。
他那套蓝灰短袖衬衫已经洗得褪色了,灰色老布鞋也不遑多让。可他的眼睛睿智而精明,如同活了几百岁的老妖精,就算我穿越前加今生的记忆也不过几十年,似乎在他面前,仍然不够看,直让人心中打鼓。
他发现我在观察他,笑了一下,眼皮扯动下嘴角,腮部肌肤动了一下,生动活泼,仿佛僵尸诈尸,又活过来。
“小倪啊!”老教授招呼道。
“哦,张教授!”辅导员连忙说。
她一把拉过我,凑我耳边说:“教表演的,表演系教授,你们今年课程遇不上他,大三的表演课上,幸运的话就在他手下上课了。”
那老头儿的耳力很好,他听到话,朝我瞟了一眼,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像是一位古董爱好者,无意中在地摊上扫到珍稀的物件。
“导演系?”
“是。”
“现在?去宿舍?”
“啊?恩!”
其实已经办理离校外住手续,可辅导员不知怎么的,顺口应下。
我也迷迷糊糊,没有反驳。拿钥匙时,宿管大爷也只是看我一眼,这事交钱就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那位张教授和他唠叨两句,大爷脸上挂笑,他对学生一向没有好脸色,对教授虽谈不上巴结,但也如沐春风,和蔼可亲。
出宿管办公室,来到宿舍区,直接上楼。
辅导员傻乎乎的,尾随而来,张教授眯眼想了会儿,不住点头:“我送他过去吧,我闲着也没事,你也挺忙的,回去工作吧!”
辅导员受宠若惊:“不忙!不忙!”
“正巧我要去宿舍区一趟,去看看我几个学生。那几个啊,调皮捣蛋,上学期还挂科了,这可不成,我得过去看看!”张教授吁了好大口气,埋怨道。
辅导员忙神情严肃,满口称是。
“来!”张教授从她身边擦过,嘱咐我道。他步履蹒跚,握着扶梯往上爬,身体摇摇摆摆,仿佛下一秒就能从楼梯上跌下来。我紧随其后。后来我才明白,张教授在表演系很有地位,论坛上有个公认的说法,牛遇、余戏文、以及面前这个张教授,被统称华夏表演系顶端的三大教授。我当时看这帖子才知道,敢情牛遇这家伙不仅教导演,还去管表演了?
他年龄虽然不大,不过六十出头,乍看上去却近八十,头发全数白了,瘦骨梭棱,扎手得厉害。
好容易到宿舍,他敲了敲门。
“魏巍、韩宫、钱方!”老教授直着脖子,叫了一声,里面咣当一响,里头钻出几个人,都东倒西歪的,像是没睡醒的模样。
“张教授!”
“张教授!”
“张教授!”
这三人不过二十左右的年龄,各个神情惶恐。似乎没想到张教授怎么会来到宿舍楼。
“今早的课取消了!”一个下颚正方的年轻人惶恐地说。最前面的稍瘦的年轻人气得往他脑袋一挥手,给了他一巴掌。
几个人闹哄哄的,各自不自在。
张教授什么也没说,像是看懂了,又像什么没看懂地笑着点了下头。他嘱咐道:“我亲戚,照顾下。”
“一定!一定!”
三个年轻人齐刷刷说道。
我:“……”
我啥时候成为张教授的亲戚了啊?
那个稍瘦的年轻人问我道:“贵姓啊?”
“……姓张……”
我忽然发现我解释不清了。
三个年轻人露出了然的表情,那个开口询问的年轻人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他满脸堆笑,张教授跟我介绍道:“原本是四个人!有一个去当兵了。”
他指指床铺:“这个床铺就这么留下来。”
我心道,我说呢!怎么空个位子。
学校安排床铺,通常都是一个专业的学生。虽偶有例外,但也不至于让我遇上。张教授不厌其烦地介绍一通后,直奔主题。
“你想不想转到我们系来,看你形象很好。”张教授说。
“谢谢抬爱,我没有这种打算。”我客气地说。
这话就有点意思了。
虽说向来观众只认识演员,不清楚幕后制作者,但导演系比表演系难考也是事实。张教授提这个问题,也只是出于惜才的心理。他很清楚实际,见到否决,也没有多说,只是像普通教师那般叮嘱下大学适应环境云云,然后又按着楼梯扶手缓缓下去了。
屋内三个男孩面面相觑一会,然后齐齐松口气:“总算走了!”
然后彼此介绍了下。
那个偏瘦的,皮肤干黄的年轻人是魏巍。方脸,看上去很愚笨的,叫钱方。另一个,长相挺帅的,对人爱搭不理的,则是韩宫。
魏巍挺活络的。他唧唧歪歪说了许多,又问我行李在哪,热心肠地说要替我搬。后来听到我解释,说我已经办了校外住宿,不打算在学院里待后,脸上又露出艳羡的神情。
“我也想在校外住,我妈不让。”魏巍说。
“他妈说他一个人住在外,肯定天天打游戏,把学业耽搁了。”钱方笑着推下他的肩。
“别说脏话!说谁妈呢?!”魏巍道。
上午的课还有一节,过不了多久,放学大军就过来了,加上报到的、学生家长,稍微腿脚不利落点,会沦落成饥肠辘辘的状态。魏巍提议,早点去把午饭给解决了,顺便请客做东道主,毕竟之后没多少机会能见面了。
钱方一听有人请客,忙不迭地答应了。
魏巍把水瓶一拎,带上门,韩宫因和女友有约,说以后有空再聚。可惜凡事都可能计划赶不上变化,刚下楼,一个彪形大汉迈开大步,快步过来,向我把头点点:“杜先生在等您!”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辆黑车停在宿舍区的道路上,堵着出入口,旁边已有学生指指点点。
安保人员站在一旁,不敢靠近。
我看情势不妙,忙上前走了几步。
接着想起什么,猛然回头,打算和魏巍与钱方说上一声,可不料,魏巍眼睛发直了,他盯的却是另一个方向,那边站着一个短头发的女孩。
“魏巍!你混蛋!”
那女的和魏巍差不多的年龄,比我大上一岁,见到人就冲过来。宿管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她,完全没有应对杜亚特权主义的畏缩:“走!快走!堵住了宿舍门口!别人怎么走!”
“那你叫他把我水瓶还回来,你一个大男人,用粉色水瓶,害不害臊!”那女的叫唤。
“我不是忘了还吗?我又不占你便宜!”魏巍说。
“你两周都没还了!”
“都说忘了!”
在看戏时,钱方冲我做了个比划,他左手大拇指比比魏巍,右手大拇指比了下那女孩,然后两拇指一靠拢……我瞬间领会。魏巍还在冲那女的大叫:“张盼你别挡路!要带着小学弟去吃饭,如果你不想花钱,就赶紧走,别挡道!”
“你们聊。”我赶紧推脱,“我还有事……”
“别理这疯丫头!总爱惹事……”魏巍夸口道。他接着对张盼说:“不就水瓶吗?我等会吃过饭,打水后直接给你送过去,就这么个小事,让我在学弟面前丢面子,太没意思了!”
那女的说:“还学弟?我怎么听人说,你今早在校门口勾搭小姑娘?”
“……”
这时候我再不走,就是傻瓜了。
我朝钱方比划了下,向他指指门口的车,然后在他目瞪口呆的目光之中,尾随那彪形大汉去见杜亚了。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杜亚。杜先生年约四旬,端坐在后座中,脸庞消瘦,略带青灰。他见到我,客气地微笑一下,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开门钻进了车,接着车启动,一拐,转向附近的商业街,我们下车后,进入小饭店中。
这里压根就不像他这种尊贵的人来的地方。不过转念一想,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像老王这种大富大贵的人也爱街边小摊,便也没想什么。老实进门,点菜吃饭得了。
安安稳稳坐下,实木桌面,几个塑料圆凳。保镖忙着摆凳子,联络店主,拿菜单,吩咐拿酒,又给我拿了一瓶饮料。他替杜亚倒好啤酒后,在前台买了几袋面包,拿出去给车上司机了。
“除了酒,不忌讳吧?”杜亚盯着菜单。
其实有很多食物都挺忌讳的,如果非要拿网络视频中的鲱鱼罐头、崂山蛇草水,那我肯定不吃。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一般人吃饭也不点这些,心里虽有些不安,只是点头。
“西红柿炒鸡蛋?”杜亚抬头问。
“……可以。”
后来他又点了几份菜,具体什么名字,我忘了。主要是这盘西红柿炒鸡蛋太过惊悚,令我印象深刻。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这么位有气势的人,是爱吃西红柿炒鸡蛋的。
保镖是和我们一起吃的。
不过他全程没说什么话,可以忽略了。杜亚吃得有滋有味的,我勉勉强强,主要是这店铺菜放得太咸,我口味偏清淡。
筷子下过两旬,杜亚终于上正题了。
他缓慢放下酒杯,斜乜着眼望我:“听说你最近在拍戏,我打算投资,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