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阳阳背着仪器上来踩点,我还能理解,他们搞摄影的,也得亲自看看。
导演组虽懂,可立场与视觉角度总和他们摄制组不太一样。但他旁边的那一位,却令我大吃一惊了。
赵一河背着行李,气哼哼往上爬,他仰头看到我,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他的脑袋挺大,像个土豆,又爱理个平头。耳朵往上竖,快要提拉到眉毛的平行线了,是一对不大的招风耳。所以外头给他个绰号,“河马”。
他虽然三十好几,可谈话啼笑间,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挤在那么张老成的面皮下,在张望着世俗,懵懂地看人。
他爬到我们面前,也不取下行李,摘了两把青叶子,把鞋子边缘的泥给仔细蹭掉。
“我给你找到好几个搞音乐的了!”赵一河快活地说。
“什么时候来的?”我惊讶地问他。
“刚到!”他气喘吁吁道。接着手往下比划了一下,“昨晚下大雨,我就在前面的镇子睡了一晚,凌晨三四点左右的样子,司机叫醒我,说雨停了,我就来啦!”他喘了口气,又笑了一下。
赵一河是那种帮助别人也能感到快活的人。只可惜,他不常常帮助有权有势的人,所以圈里的明星编剧、导演同行,即使都认同他是个好人,却不愿意和他交朋友。
他和薄宝宝是同期,也是两个极端,薄导被人嘲弄,是因为经常私下搞鬼;他被人孤立,由于他是个善良的人。
可是这位被娱乐圈公认善良的人,却认为娱乐圈没几个好人。他倒不蔑视他们,只是认为他有事做的也不够好,不该讥讽他人,所以常常笑呵呵的,对境遇一笑了之。那一次国外事件是少见的让他流泪的事。他常常感到痛苦,但并不怎么流泪。
“这么青的山,这么蓝的天,我早该过来了!”赵一河说,“我从叶阡那出发,原本和你们大部队一道的,可惜邓幸导演住了院,我去看看他!”
老王忙问邓导怎么了。
赵一河摇摇头:“心脏病发了!在医院里!”之后呆呆望着天空。
老王问有没有困难,赵一河说到之前不过是住院床位的事,邓幸不缺钱,床位也已托人解决了。我们隔着树叶的缝隙,看到白云飘啊飘的,然后给邓导夫人发了个短信,聊了几句。杨柳树的叶子往黑土上滴着水,道路很难走。我们对现场进行勘察,走回村子时,一条黑狗急匆匆摇着身子路过。
阳光四射,天已经大晴了
员工尽数起床,薄宝宝也不盯员工修车了。听说坏了个零件,要去最近的县城买一个,最快下午才能动身离开。
青蛙导演在晴天时更像青蛙。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一下下地鼓起,再猛地瘪下。他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几乎看不见的鼻梁上勉强支着一副蛤蟆镜。他此时歪着身子在水池旁边漱口刷牙。黎冰儿走出屋子。
她伸了个懒腰,沐浴在阳光下。一只花猫从柔软的脚板踩在她凉鞋旁的水泥地上,她看到了,弯下腰,用手掐住猫的脖子。
“早上好呀!”她笑道。
“早上好。”
薄宝宝听到有动静,回过身来,含着水的腮帮子咕噜咕噜的,老远都能听到水流不断穿梭牙缝的声音。
一只青蛙在水池。
这是第一句浮现在我脑海中的话语。
他见到黎冰儿,笑了一下,“噗嗤”一声,漱口水一股脑吐到水池中,两排白花花的前牙在两片薄薄的嘴皮间发光。
赵一河唤了他一声:“薄导!”
薄宝宝吓了一大跳。一洼混着白泡沫的清水喷到他衣领上了。他连忙拿手擦拭。赵一河这时候和他握手,或者拥抱,都不太适合了。
“哟!美女!”赵一河只好跟黎冰儿打招呼。黎冰儿漂亮得如同林间的薄雾,令他眼前一亮。
黎冰儿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薄宝宝这时候也想到如何应付了,放下茶缸,吐出牙刷头,随意在外套上他擦擦掌心,以手握拳,朝赵一河胸上当啷一锤,老泪纵横:“妈呀!多久没见面了?!”
“哦哦哦!谋杀了!”赵一河还了一拳。
这俩是同学。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同班的那批学生中,只有他俩坚持下来,还在这圈子里当导演。其他的,混得最好的,不过是个卖海鲜的老板,以及某个报刊的编辑。
“青蛙!”赵一河深情地说,“你可瘦了!”
“哪里哪里!”薄宝宝谦虚地说,“前段时间我在家,我妈老是给我煨鸡汤,这不,小肚腩都起来了!胖了十斤!”说着,撩起衣服,给赵一河看看肚皮。赵导也很欣喜,两人之后抱怨了几句老人糊涂,探讨健身和高血压问题。薄宝宝是个孝敬的儿子,他老妈才七十八斤,可他总担心她得三高。“我大舅前年得了中风,医生说,这病可能有遗传!”薄宝宝说。
赵一河又把薄宝宝介绍给我:“老同学!大名鼎鼎的薄宝宝……大学期间,同学们给我俩起了外号,‘青蛙’与‘河马’!”我心想这外号起得真对!
薄宝宝笑道:“昨晚我们就见过面了!”
于是他把下暴雨,车辆过不了路,怎么见面,客套感激的话拿出来一说。气氛一度热烈,黎冰儿掐着猫的脖子把它拎起来,换个姿势抱在怀中。
薄宝宝又介绍黎冰儿给赵一河认识,赵导笑着看她,没多说什么。
后来他又和薄宝宝拉了下家常,两人聊到邓幸心脏病发作的事。
“我去看他,他夫人拉着我哭,说没遇到过这事,不知道怎么办。我见她有些慌神,只能帮忙找找医生护士,幸亏刘中悟导演的老婆来了,我才松口气,这才脱身离开。她也是女人,理解邓夫人的心,所以就留那安抚她……”赵一河叹口气,道。
黎冰儿好奇道:“邓导好好的,怎么就心脏病发作了呢?”
薄宝宝与赵一河交换了个眼神,他虽然也感奇怪,但不方便问出来。赵一河犹豫了下,含糊道:“听说为片场的事伤神,听说一个失误,录带被烧掉了……”
黎冰儿问:“录带为什么被烧了?”
她见赵一河没反应,这才慢慢说出看法:“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没有必要为它生气,气坏了身子,更是不值!”
她用她那白白嫩嫩的手摁住猫的脑袋,从上到下的抚摸,花猫呜咽一声,想要动弹,黎冰儿便抖动它好几下,它只能无力地伸直爪子,朝虚空里抓了几下。“我看前提要抓住失误的人,看是谁没有保管好,追究他的责任!”
赵一河微微一笑:“你还是个孩子!”
薄宝宝端起脸盆,肥皂在脸盆里不停晃荡,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他招呼赵一河进屋去谈。地面已经干涸了,水泥地晒得滚烫,仿佛要融化了,苣荬菜在泥泞的土地上伸展它的嫩叶。
几个女演员互相拉着手欢快的往山上跑,徐英鹏背着个旅行包和摄像机跟随她们。他们知晓,明天就要忙碌开工,那时就无法享受这雨后阳光,和煦山风了。
因赵一河缘故,我和薄宝宝算是认识了。
双方剧组约定演员互相客串,也算是彼此间各给对方做宣传。
那天下午,戏份就已经开拍了。
这让剧组的演员有点失望,黎冰儿走出厨房,手里挎着一个藤篮,把里面的点心搁在我们的面前。
“我知道你们中午没有吃饭,一定是饿坏了,所以我就让阿姨做了几样菜,又拿了点心来,让你们美餐一顿。”
青蛙导演被打动了,临近分别,他也多愁善感起来。此时正歪着头,沉醉似的注视着黎冰儿。他鼓鼓囊囊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这种姿态就如同童话故事一般。
“会做人!”赵一河随意地在旁边的石头上捻灭了手指夹的烟。
他朝点心挪了挪身躯。
赵导和薄导都挺欣赏黎冰儿的,可我们这剧组的女演员对她有敌意。“一个漂亮的女人但凡对男人低三下气,都是可耻的!下贱!”这是这些小姑娘们共同的心声,因而面上虽客气,心里却鄙视她,平时玩儿也不带她相处。
黎冰儿却以为,只要能谋到利益,讨好男人算不上什么。她反而心里窃笑,有点瞧不起唐晶、柳一鸣和柳露这些女孩儿,觉得她们傻。
我对此倒不想插手,只想把黎冰儿送走。
至于那些聪明女人的小脑袋瓜儿,我可是一点都不想钻研了!
“来,请吃!”黎冰儿对薄宝宝和赵一河说。两人笑呵呵地应了。她继而笑着转向我,两眼定定地望着,有种说不出的情绪:“你却不同,若要吃它,得要给点表示!”
我心里就是一惊!
围观群众自然不知,老王拍手叫好,两位导演打趣地望着我。
我迟疑一会儿,试探道:“……那我不吃呢?”
黎冰儿:“……”
薄宝宝:“……”
赵一河:“……”
王明后觉得这么为难一个姑娘不太好,忙打圆场道:“这个就那么重要吗?”
说着便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摩擦,做出钞票的姿势。
黎冰儿一愣,继而笑着接话:“可不是?”
“多少?”老王作势掏钱包。
“二十万!”黎冰儿本想轻轻松松放过,可忽然一股怨气从心中涌出,不由脱口而出。她有些哀怨地看着老王。
“什么?!”王明后愣住了。
一时间薄宝宝和赵一河也全愣住了。赵一河更是皱着眉,两手交互搭着按住膝盖,刚刚的对话让他没坐稳,差点从院子的石碾子上栽下来。
他傍着雾蒙蒙的山,还有承继着露珠的厚重树叶,这山总是像被水浸湿过的,时不时响起一声高过一声的不知名的水鸟的叫声。
“怎么了,给不起这个价?”黎冰儿抖抖睫毛,假笑道,“这饭菜虽不贵重,可夹杂着我的心意,也是一份爱!难道我这么漂亮的女孩,不值那么多钱吗?”
我忍不住说:“你那不是爱,是希望看到别人后悔吧?”
“……”
黎冰儿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又笑着问我另一个问题。
“难道我不漂亮吗?”她问。
“是个漂亮的小女人!”我说,“……可是,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盯着黎冰儿的眼,她的脸瞬间变白了,胸脯上下起伏,呼吸急促。
“你懂些什么?!”她叫道。
王明后目瞪口呆。赵一河和薄宝宝则呆呆望着我出神,他们也感觉情况不妙了。
赵一河更是傻乎乎地摸摸脑袋。
黎冰儿呼吸更急促了,两片嘴唇轻轻颤抖,她看着我,不知想到什么,一股酸一股怨涌上心头,一种茫然击溃了她。
她的眼里一下子涌出像泉水般的泪。
她怪叫一声,捂着脸,转身夺路而逃,仿佛举着叶子的精灵要逃进森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