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戏拍得比往常困难。
吴曼琳因为受伤,拍摄过程格外艰难。外面也有些风言风语。她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听到流言蜚语,也不辩驳,只是咬紧牙关忍耐。
苏和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倒是和吴曼琳一样的出身,所以同情她。
这些戏份到了八月才匆匆杀青,期间各种延期拍摄报告的递交。等我终于松口气,离开剧组,程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自然是一阵埋汰。其实按理说,我们剧组拍戏速度算是快的。但并无作用,外行人对此毫无了解。
我还有一大堆后期要做。
还有杜亚的应酬。
为院线排片,必须低三下四,还有其他的各种请托。
我的学弟江采舟正式考入大学。
“考砸了。”江采舟说。
我去他家时,外头虽然晴朗,屋里却是一阵呜呜的哭声。小江的母亲抹眼泪,他爸爸紫红着脸,奶奶又是骂他妈妈,又是骂他,各种刻薄话不断。他爷爷呢,江老爷子,倒不见踪影。他最近和周佑敏关系比较近,待在剧组,不回来。可听小江的意思,他爷爷在外头又包了个十八线女演员,而且还是绿了个男演员的后果。
“人家没来闹,已经是有修养了!”江采舟说。
他家算不上顶大,好在是学区房。老旧的不足五十平方,塞满人,实在逼仄得慌。我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左右不自在,问江采舟道:“到底考多少?”
“市第五十名。”江妈妈抹着眼泪进来,“只能进理工大了。”说着,又丢下几滴眼泪。
我:“……”
我心想,原来这一家是想冲状元!
我的目光环视着整个墙面,光秃秃的白墙上,挂满了江采舟从小学起拿到的奖状,大约四五十张。那些红底金字的奖状,在许多人家看来,就是荣誉。
可是伴着这么一屋子的哭声。
我终于忍不住了:“市里第五十,就那么丢脸吗?”
于是哭声更大了。
江采舟的妈妈直接扑到沙发上,拿遮盖沙发表面的白纱罩子遮住脸,她呜咽哭泣,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喘不过气。江爸爸也陪着掉了几滴泪。
我:“……”
如丧考妣。
我心中冒出这个词汇。
我刚从焦无远那回来,我敢打赌,还没有这边来得绝望压抑。我同情江采舟,倒不是因为他的成绩,我提议道:“出去散散心,怎么样?”
“对。散散心。”江奶奶不骂人了,着急地说。
“没错。”江妈妈抹眼泪,把头从沙发上略略抬起来,“你要调整好心态!现在一时半会不要紧,后面还有场硬仗要打,以后总要考研!”说罢,强撑起精神,查找些报考院校的消息。
“也是,咱们比上不足,比下也有余嘛!”江爸爸在旁劝解道。
“我就是不甘心!”江妈妈揪着衣领,委屈扭头,“我同科室的那个,她儿子前年考到科大了,她就初中文化,还不如我呢……”
江爸爸不耐烦说:“好好好,跟她比什么?我就说过,她不是个好人!”然后一指我:“你看,这还是学导演的,江采舟总比他强,对吧?”
他话冲着江妈妈说的,但却对我一点头,仿佛要我认同。
我:“……”
我:“?????”
过分了啊!
无差别嘲讽了!
江采舟听了,垂手默默站在不远处。
临出门前,他奶奶又拿出煮玉米和三块钱的小饼干过来,硬要塞给我。她用方言痛斥街道上卖水果玉米的。“别看便宜,都是假玉米,一煮,一包水,甜的要人命!肯定打了什么针!这个,你也拿着,临江区买的,老字号,不像外地零食,都加了防腐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把东西胡乱塞到小江怀里,拽他出门。他默默下着楼道,神情忧郁。“现在理解你那个性了,你可真可怜!”我叹口气道。
江采舟不说话。
我同情地看他一眼。
穷爸爸富爸爸都能成为幸福的爸爸……
支持孩子追求梦想的,和逼孩子读书的,也算不上有错,不过方向不同。
这年头最可怕的……
大概是迷信成功学的吧……
我同情江采舟,心想,家庭,得要有家庭的氛围啊!
自然,江采舟他不能猜出我的心思。
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从树荫下走过。泥土地上的蚯蚓粪便被晒干了。他伸出脚,在上面碾磨了几下。
我叹口气,道:“别再想着人踩人了!”
江采舟这才稍微有点动静,抬头望我:“什么意思?”
这学弟什么个性,我也理解。
他那个性啊……
认识了也不是一两年了。
“因为人不可能不被人踩,也不可能不挨打!”我态度无所谓地说。
“……”
我同情地拍拍他的肩道:“估计你爸妈就是被别人踩多了,才希望你能够爬得更高点,好不被别人踩。殊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我这番感慨令江采舟噎住了。
他对我道:“学长也被人踩?”
我说:“我踩人更多!”
江采舟:“……”
“但总有低头的时候。”我低声感叹,“有上坡路就有下坡路。爬得越高,头低得越深,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别人踩得更凶?”
我摇摇头,微微一笑。
“总不可能重力作用吧!”江采舟吐槽。他有些不耐烦,摘下一片叶子,将它揉搓在手心中。看着那青色的化为一摊泥,他忽然发呆。
“因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不公平!”江采舟叫道。
“能力越大,利益越大,责任也越大……能力、利益、责任,不可分割。而人一旦担责,为把事情办好,就得低头——就像战争爆发了,士兵们能临阵脱逃?疫情来了,医护人员能高呼着医生只是救死扶伤,不是舍己为人,所以不上前线?”
“……”
“社会会压着你低头。”我说,“别想着人踩人了!”
我长叹口气。
望向江采舟。
没办法,教育太看父母,虽不至于龙生龙、凤生凤,但教育观会对人生有很大影响……读什么学校重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更重要。道德一旦坍塌,很多时候不是三五天能看出结果,有时要挨到二三十年后。
说话间,老妈打电话给我:“你在哪儿?”
“我同学这,怎么了?”
“回城了?”
“恩。”
“你能不能跑一趟?”妈妈忧心忡忡地说,“你小姨回来了,连语早上去和同学们看‘奇迹’组合的见面会,原说中午就回来,可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还没个人影。你小姨着急,打电话,也打不通……”
“……”
“连言也一下子发烧了,脸肿好大,我打算和你小姨先去医院……”妈妈说。连语是我的表妹,连言是我的表弟。他们都是我小姨的孩子。小姨父早就去世了,小姨一人抚养他们,压力很重。
我问清地点,答应下来。关了手机,江采舟在旁边看我。“要和我一起过去吗?”我问道。
他摇摇头,沮丧地低下头。
我也不难为他。
招手挥别后,就匆匆往小区外头跑,给段必胜打电话。他和那什么赵博成是同一家公司的,问话,再容易不过,等我叫来车时,就已经弄到地点了。
司机问清楚我去哪儿后,随口问道:“追星的啊?”
“……”
“今早已经接了很多人了,外来的都有很多,旅馆都住满了!”司机先生说,“我其实也挺喜欢他们歌曲的……”说着,就要打开音响换歌,我连忙阻止他。
我这人不太感冒流行音乐,宁可听现在广播里的相声。
“不,我不听歌!”我说。
“那你去那边有事?”
“恩,找我妹妹。”我解释道,“我妹妹早上去那边了,现在还没回家,打电话打不通……”
“我就说嘛!”司机狠狠一摁喇叭,叭地一响,“追星,天天追星,我说呀,那些追星的脑子都疯了——都十五六岁大的小姑娘,好好学习不好?这要混出来,还能干什么事啊!”他嘴里飚出一番脏话。
各地司机应该是当地最会聊天的那种人。
不多时,到了地点,司机还同情地望着我。“好好教育!不然以后上不了大学,可完了!”他对我说道。
我随意答应一声。戴上口罩,掏出手机,调出连语的照片,浩浩荡荡杀进会场。进去一看,队伍还排老长的呢!旁边有安保在检查身份。
里面基本上都是女粉。
虽说与通常组合相比,“奇迹”组合的男粉还是不少,可我瞧半天,愣是没找到几个男的,少有的几个,也和我一样,戴着口罩,大概都要脸!不好意思……
我扫视一番,看到前面有对情侣。
那男的不情不愿的,大概是被逼迫过来的。“请问……”我说。
“插什么队啊!”那男的不耐烦道。
“能不能问一下,见没见过这女孩。”我拿手机给他看,“早晨过来的,打电话打不通……”
那男的听我这么一说,瞬间产生了点同病相怜的同情。
“你女朋友?”他问。
“我表妹。”
“呵呵,我懂,我懂……”
情侣中的男的这么说,女的也笑了。我不得不感觉,这世道真烂了,烂透了!
可到这地步,我也不知道从哪儿找起。这人海茫茫,少说有三千多人。我不知道他们组织这么多人,等什么时候,才能见得完!
看我确实焦心,前面有个摇小旗的女生同情我:“我帮你问问吧,我认识个粉头,她那边有组织人员的名单……这边不少人都在她那有登记,我叫她过来!”我千谢万谢。女生打完电话:“我看年龄也不是很大,暑假嘛,家人朋友陪着她来看看,也就好了。学生,还是以学习为重。”
我再次谢谢她,说:“听说她同学陪她来的。”
“哦哦。”那女生答应着。
那对小情侣在旁边出主意,这时候来了个披散长发的女人,就是之前摇小旗的那个叫来的粉头了。
“不认识。”她低着头扫了一眼照片,“打电话呗!打不通?要不你问问主办方……我再帮你联系一下其他几个粉头,看有没有人知道的。”
这时候那情侣中的女的突然指着最前方,眼尖地说:“就是那个呗!上台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