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整个风清轩都被笼罩在巨大的悲伤中,鹊儿靠在春苑肩上泪流不止,奶娘怀中的娃儿似乎也被这气氛所感,哇哇大哭。谁也没有说话,眼里都是昏暗的一片。
杨坚和独孤伽罗在下了早朝后第一时间赶到东宫,他们先是听说高良娣生育的消息,还来不及浸泡在得孙的喜悦当中,就又得到她去世的消息。
高良娣是继元氏后,独孤伽罗看好的女子,当年在为杨勇挑选妻子时,她就有把高氏放在考虑的范围内,只是当时高氏的父亲高颎说她尚小,而独孤伽罗中意的还是元氏,所以元氏就成了杨勇的正妻。
而自从高氏被娶进门后,独孤伽罗对她的态度也不是对王良媛、成姬那样的不待见,而是同样的喜爱,加上高氏本身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也就颇得独孤伽罗的赞赏。
早在前段时间,就有好事的宫人猜测,高良娣若真生了孩子,她的待遇也必定和太子妃、云昭训不相上下。
如今,她得了孙子孙女,要面临的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而最悲伤的莫过于高良娣的爹高颎。他是被宫人搀扶着来到东宫,见到挂起白布的风清轩,他抵不住心中的悲凉,顿时老泪纵横,数度哽咽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勇静静坐在风清轩门口的地上,双目呆滞面无表情,他被下人拉出来后,因不肯回去,就赖在地上死活不走,并且一坐就坐了好几个钟头。恪靖陪在他身旁,也不说话,抬眸见到杨坚夫妇,她赶紧迎了上去。
“孩儿参见父皇,参见母后。”
“元儿……”独孤伽罗扶起她,摸着她的脸颊,“高良娣她……”
“宫娥正在给她整理妆容,她是东宫的妃子,就算是走也要走得风风光光的。”
独孤伽罗赞赏地点点头,“你做的很好。”越过恪靖看向杨勇,她又看看身边的杨坚。
“传朕的口谕,扶太子回屋。”
林公公带着几个宫人上前去搀扶,手刚碰到杨勇的手臂,就被他的咆哮给吼得震住。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谁敢碰我,杀无赦!”
“大胆!”杨坚一甩衣袖,“你想造反么?!”
恪靖眉峰一跳,却见独孤伽罗出来顺杨坚的气。她告诉他杨勇才刚失去高良娣,情绪不稳也是人之常情,并不是什么大不逆的罪过。
知道杨坚那边不用她插手,她走到杨勇身边,蹲下来轻轻环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只见他乖乖站起身,如同迷路的孩子那样紧紧拽着恪靖的手,任由她拉着他离开。
“父皇、母后,孩儿先安顿好太子殿下再来见您们。”
“哎——看来,也只有元儿的话,才对勇儿有效啊。”对着恪靖他们远去的背影,独孤伽罗叹息道。
黑色的灵柩摆放在风清轩的主厅前,白色绸缎披在灵柩上,大大的奠字横在灵柩上方,两根白色蜡烛高高燃着,昭示着一个年轻灵魂的离去。东宫所有的人都披上了麻衣,面带着哀伤的表情,或是假装或是出于真心,不论是谁,都不苟言笑,悼念着躺在灵柩里的女子。
高颎扶着灵柩,抬头望着眼前那巨大的奠字,长叹了口气。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高颎也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许多大小的战事,什么生离死别没见过,他的正妻离去时,他也只为她隆重安葬了,然后收拾心情继续为朝廷效力,而现今,心里的悲伤怎么止都止不住。
高良娣是他的三女儿,几个孩子中最聪明最懂事却也是最会隐藏自己的一个,当初独孤伽罗在为杨勇选正妃时,他就怕她受不了后宫的勾心斗角,才迟迟不愿她嫁过去,谁想最后,她还是以良娣的身份成了后宫中的一员。
那是他想拦阻也拦阻不了的事,这个三女儿虽然乖巧懂事,但是一旦她认定的,几头牛也拉不回。他不想她被欺负,却又不想她为了生存而变得工于心计,而她也确实保持着她的原貌,不争、不闹、不夺。
可……又一滴泪滑落眼角,高颎捂着嘴巴,无声哽咽。
难产夺去他宝贝女儿的性命,因此他怨不得谁,只能说是上天的注定,她的阳寿到了,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到底是件极其悲伤的事。
“高大人。”
连忙擦去眼角的泪,高颎转过身,叩首道:“娘娘……”
“不必行礼,”恪靖摆手道,“请大人节哀顺变。”
“老臣还要多谢娘娘这段时间对小女的照顾,小女从小就是体弱多病,这次能顺利产下二子,也是娘娘的恩待。”
恪靖扯了扯嘴角,说:“其实是本宫的疏忽,妹妹身体不好,却没有及时顾及到。”
“不,其实老臣发现,小女怀孕以来是她最开心的时候,每次老臣过来,她都会对老臣说她身为母亲的喜悦,也讲说娘娘对她一丝不苟的照顾和关切,她活了十几年,也没有这段时间的笑容那么多。”
“她……是这么说的吗?”
高颎点点头。见恪靖不说话,以为她陷入悲伤当中,他反过来安慰她。
“大人,本宫向你保证,会以和正室一样的待遇厚葬她的。”说着,恪靖转身离开风清轩。
这天,东宫不仅杨坚的五个儿子五个女儿全部到场,许多的官员也来向杨勇吊唁,然而接待他们的却是太子妃恪靖,只因杨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杨秀站在风清轩的院子里,望着里面的灵柩发愣。杨俊过来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该出去帮助恪靖招待其他的大臣,却被他拍掉了手。
“秀?”
“三哥,倘若三皇嫂因难产而死,你也会这么悲伤吗?”
杨俊的正妻崔氏因为待产,不宜见惹动胎气的事,所以她今天就没有来。
听他这么说,杨俊先是一愣,然后赶紧捂住他的嘴巴,“乌鸦嘴!你这是咒你三哥吗?你三皇嫂身体健壮得很,生他个四个五个白胖子都没问题!”
“只是,我很少看到大哥这么颓废的时候,之前我过去看,都被宫人拦在外面,说不让见人。”杨秀叹了口气,浓眉皱起,“这女人能让大哥变成这样,也算是有本事了。”
“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令你牵肠挂肚的女子,等你遇见了,你就能体会这种心情了。”
“依照三哥你的话,高氏才是大哥的挚爱了?”
杨俊摇摇头,说:“是不是挚爱我不知道,不过能肯定的是,不喜欢不爱的女子,大哥也不会娶进门。好了好了,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快去帮忙吧,大哥不出来,我们几个做兄弟的要帮忙,就靠大皇嫂她们,还是不大好,走吧走吧,我们不帮忙还有谁来帮忙?”
东宫的主厅,除了恪靖之外,云昭训、王良媛和成姬一同接待前来吊唁的大臣,杨俊和杨秀过去时,发现杨广也在其中帮助她们。
于是杨氏三兄弟以代替杨勇的身份,帮助恪靖她们不少的忙。
林公公主持,让群臣默哀,面对那孤独的灵柩,独孤伽罗抑制不住心底的哀伤,偷偷呜咽起来。杨坚紧紧抓着她的手,心里也是不好受。高良娣也是他们的半个孩子,即便只是个妾,她的乖巧懂事,他们也是知道的。
天色渐暗,东宫到处都是森白的一片,下葬安排在明日午时后,等于说要和这死人度过一夜。守夜的宫人拿了个软垫坐在灵堂外头,低着头都不敢去环视周围,并且一点的声音都能让他心惊胆颤,若不是门外还有其他人,他早就落荒而逃了。
灵堂披挂着白色绸缎,烛光的照耀下都是一片瘆人的白色,那口黑色的棺材就摆放在正中间,与白底黑字的奠一起更显幽森。
鹊儿靠在春苑的肩膀上,早已哭得没力气了,一双眼肿得跟核桃似的,睁都睁不开。春苑陪在她身边,静静的不说话。
她是高良娣唯一的贴身侍女,高良娣待她如同对待自己的亲生妹妹那样,两人的关系也是超乎主仆关系的好,如今高良娣的离开,带给她的悲痛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而对悲伤的人来说,有些言语反而成了累赘,而陪伴却是最好的安慰,即便什么话都不说。春苑自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能做的也只是陪着鹊儿,给她一点点依靠而已。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鹊儿朝门口看去,是还没脱下麻衣的恪靖。
她连忙站直身向他行礼,却见恪靖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说:“嘘——你累了就去休息吧,本宫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鹊儿摇摇头,说:“奴婢不累,奴婢想要再陪陪娘娘。”
“真是个忠心耿耿的仆人。”
“平日娘娘待奴婢不薄,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会分给奴婢一些。”
恪靖长叹一口气,“是啊,她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走到棺材边,手扶着棺材板,她沿着那长度走过去。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高良娣,是上个月的时候了,当时她拿着一副金锁过去,送给未出世的宝宝,高良娣则打趣道,万一出来的是双胞胎,就一副金锁还怎么分分。没多久,她又命人造了一副一模一样的金锁送过去,高良娣却挺着大肚子过来说那是说笑,还嗔怪她的认真。
这女子的智慧,不在锋芒毕露,而在于懂得隐藏自己。而后宫中,真正能活得长久的,就是那些敛去光芒又安分守己的女子。
论生存技巧,你在我之上,我比你强的,是在于我的范围并不是只在这后宫。指腹划过光滑的棺材板,恪靖在心里叹息道。
厚葬高良娣的第三天,东宫在经历一场盛大的追思后,逐渐恢复它原来的运作。高良娣身边的几个丫鬟,被遣散的遣散,被调离的调离,恪靖给鹊儿寻了户寻常百姓人家,男主是个憨厚的老实人,以耕田为主,话不多,却是个实心眼的。
春苑帮她收拾包袱,边收拾边掉泪。
她们一起进宫,在生活上经常互相帮助,已经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姐妹,如今鹊儿有了好人家离开东宫,她本应替她高兴。只是相聚短暂,相离长远,她还是希望鹊儿能过了中秋节再走,因为恪靖也说,鹊儿可以再留下来几天,和他们一起过节。
而鹊儿的意思是她的主人高良娣不在,她若留下和大家一起过中秋节只会勾起她的思念,让她触景伤情,而且还会把一个欢喜团圆的日子搞僵。这就是她执意提早离去的原因。
可是,就算鹊儿提前走,就算风清轩里所有的一切被搬空,也不能让佳节的热闹气息在东宫里停留。
春苑靠着偏门的门框,看鹊儿走向她未来的夫君,看那个男人羞涩却坚定地拉着她的手走向马车,她敛下眼皮叹了口气。
高良娣的离开,带走了这东宫里的一些东西,特别是太子的心力,以往生机盎然的东宫,一下子好似步入衰老的年纪,失去了往日的活力。这个样子,还怎么过节呢?
“春苑——”鹊儿站在车头喊她的名字,春苑抬起头,见她对她招手,她走了过去。
鹊儿伏在她耳边,小声地低语了几句,又对着她坚定点点头,才钻进车厢。
车夫猛地一甩鞭子,马车在官道上急速驰骋了起来,呆呆望着马车离去的背影,春苑好久都缓不过神,脑海一阵嗡嗡的响。
翌日,日光穿破薄薄的暮霭,光芒照射着大地,天空渐蓝。
恪靖坐在梳妆台前,让冬梅给她装扮。
铜镜中的人儿,眼睛下方是掩饰不住的黑色,她直直盯着镜中的人,镜中的人也直直盯着她。
春苑在旁边看着,却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双眼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娘今日想用哪只簪子?”捧着首饰盒到恪靖眼前,冬梅问。
“选只内敛朴实点的,嗯,就那只吧,还不失大气。”
冬梅笑着接过,插.在梳好的发髻上。
饱满的不留一丝头发的额头,英挺的眉,冬梅取了粉扑,又往恪靖的下眼睑处补了几下,也不能把那黑色给完全掩盖住。
“这粉是越来越差劲了。”她把粉盒往桌子上一放,带点埋怨的口吻说,“以前只要一点就能抹开的,现在用厚点的都遮挡不住。”
“拿水来。”
冬梅依照恪靖的吩咐把水撞在水杯里拿过来。恪靖打开粉盒的盖子,以小拇指沾了点水滴进去,搅拌了一小点后又用小拇指的指甲盖抠了些抹匀在下眼睑。这招果然奏效,就那么点的东西,就把那黑色给遮盖住了。
合上盖子,恪靖笑笑,“有些事,一种方法不行,就用另一种方法,同样的东西,加点其他的就能发挥它最大限度的功能,关键看使用它的人是否愿意开动脑子。”
惊叹地望着她的脸,冬梅受教地点点头。“娘娘,今日要让厨子准备盛宴吗?”
整理衣裳的动作略一停顿,恪靖望着窗外明亮起来的天气,缓缓说:“不用了,今日就让各别院的娘娘自由吧,待会儿你跟春苑还有其他的丫鬟拿些御赐的用品给其他几个送过去,你们今日想休息也就去休息吧,就当本宫放你们休息一天。”
冬梅屈膝,见春苑没动,拉着她一同道谢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