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屋内出奇安静。
陈小猫已收起眼泪,恢复了冰冷戒备的目光。
她的手轻轻按住几案下方,那里有一支常备的速发弩,若云三娘有任何异动,她会立刻还击。
云三娘轻扬下颌,五指微张,敌意地望着四郎,似乎准备随时出手。
唯有四郎面色如常,静静地坐在几案边,看了一眼云三娘五指间凝出的微光。
他缓缓开口:“你身上的血腥味去不掉,逃到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寻到你。修行不易,你最好掂量一下:要么把话说清楚,要么就感受下我们之间的差距。”
修行者之间的较量,从来都是以感知对方的气息与战意开始。
云三娘心念稍动,便已清楚:眼前这少年就如一座山,虽然静默,却有着让人感到心惊的战力。就算他虚弱至极,她也无法讨到便宜。
她的气场终于动摇,开口道:“我不是有意伤他。”
云三娘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是我技不如人,修炼这么多年,竟然连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还要连累别人。”
四郎审视着云三娘,似在用心分辨真假,许久才道:“你想保护的人,可是罗忆的云家小妹?”
“对。”
她下意识望向院子里那个男人的方向,道:“这个男人,是我未来的夫婿,但我对他没有感情。
我本来是梵境中一枝茱萸,由一位天女栽培,她灵秀出尘,温婉高雅。
她为我倾倒甘霖,对我微笑,看我渐渐抽枝发芽。对于我来说,她比阳光雨露更让我欣喜快乐。如此千年万年,她不离不弃,我不凋不灭。
直到有一日,她无意拾得一卷写满人间诗词的书,细读之下竟然动了尘心。待我发现时,她已入了轮回道,随那卷书一起进入凡尘。
人世渺渺,何其困苦,我无法理解她的一往无前。但我要去守护她,如同这千年万年以来,她给我的守护一样。于是,我保留法身,悄悄出了梵境去寻她。
五十年前的南朝,战乱无比惨烈。当我寻到她时,她已经被人扔在大街上,贫病交加,奄奄一息。
弥留之际,她给我说她不能死。有个人告诉她,只要她在这人间再等五十年,便能等到她要等的人。
于是,我从无名之海外的天妖国寻得一种术法,以燕婉咒为引,采集人间爱意,转为生命之力,为她延续了五十年寿命,直到前阵子她的身体日渐衰弱,就快要无法承受术法。
还好,她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说到此处,云三娘嘴角忽然扬起一丝笑意,似乎也感受到了云家小妹临终前的幸福。
“天道不可逆,天妖国的延寿之法,都会对施术者造成极大的创伤,想必你也无法例外。”说这话时,四郎眼神中不知为何竟闪过一丝悲伤。
云三娘点了点头:“我法身受创,常年承受极大痛苦,除非以人的精血为引,才可暂时平复。这些年来,我一直努力压抑吸食人血的欲望,并未伤害过任何人。”
四郎问:“既然如此,你为何一日之间就开始吸血了?”
云三娘道:“昨夜,我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便以搜魂术去黄泉寻天女的魂魄,然而遍寻不着,还与阴差撞个正着。我法身差点被破,逃回来时,便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吸血的欲望。”
陈小猫带着一丝嘲讽,道:“然后,你就把一直钟情于你的人吸干了?”
云三娘苦笑一声,反驳道:“只有冷血的人,才会觉得别人那么冷血。
虽然我答应嫁给他,是想让天女安心离去,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
我与他说过,我并不钟情于他,可他完全不在意。昨夜我逃回去时,法身毕现。我让他走,他不肯。
他挡在我的面前,说不能让我结下恶果,如果我要吸血,可以吸他的。再然后……”
云三娘不再言语,大约她也不愿回忆自己狂性大发,吸食人血的情形。
四郎听完,神色黯然。
陈小猫却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一面之辞,谁知道你是不是编造的一个身份,还天女,那么离谱!”
云三娘冷冷盯着陈小猫,眼中明显压抑着怒火,道:“天女在梵境并不只种我一种植物,她擅长培植奇花异草,你们院里的人面花便是她经常培植一种。
如果我猜得不错,罗忆手里应该有一颗天女赠予他的藏风珠,这是天女在梵境用来装种子的器物。
这些人面花本不该出现在凡间,大约是天女遗漏在藏风珠中的人面花种子被罗忆抖了出来,又正好落入灵土之中,你们今日才能见到这些奇花。”
陈小猫听云三娘说的桩桩件件都能与事实扣合,料想她应该没有说谎。
但陈小猫还是不客气地对她冷哼了一声,以发泄她对云三娘抢夺自己人面花果实的不满。
云三娘说完,四郎双眉微蹙,似乎有些忧虑。
“你说寻不到云家小妹的魂魄,那罗忆的魂魄你可见过?”四郎追问。
云三娘摇摇头:“我偷偷在阎罗十殿和望乡台查过,他们就好像凭空消失了,根本找不到任何踪迹。公子若不相信,可以自己去寻一遍。”
四郎低眉不语,看上去心情有些凝重。
陈小猫心中思量,看来四郎先前的梦果然是有寓意的。如此一来,罗忆和云家小妹的处境必然不好。
想到此处,她又倍感焦虑:以四郎的性格,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然而,他的身体又怎么撑得住?
果然,四郎对云三娘道:“我再用召唤之术,看能否寻得他们二人的魂魄。”
“不行!”陈小猫双眉皱成一团。
“你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个法,那个术!你就不担心下自己吗?”她的语气强硬,声调立刻高了起来。
四郎低声道:“我的身体……我知道的。”
陈小猫并不接受四郎的话,气鼓鼓地盯着他的脸。虽然她一言不发,却在用表情跟四郎僵持,告诉他如果执意要这样干,自己肯定会生气。
过了好一会儿,四郎才抬头与陈小猫对视。
他本来就很虚弱,此刻眼神中还有有一丝为难和不忍,看上去就如同冬日里垂挂于枝头的树叶,清冷而又无力。
陈小猫觉得自己小小的心脏好似抽搐了一下,瞬间便无法再与他争辩下去。
她轻叹了一声,默默抓住他的指尖,小声道:“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够好好的。”
话音刚落,她忽然感到四郎的手变得有力起来。他虽然没有再多说一句,却把她的手握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