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寺临汐湖而建,背靠绵延无尽的明霞山脉。出道林寺再向山中行进二三里,沿路皆是密林掩映,花草流泉点缀其间。
此时,明霞山深处的一座大瀑布脚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正将粗笨的木桶按在水潭中。
待满满一桶水从潭中拉起来,他掂量了一下,实在是太吃力,又倒掉一半。
山谷外飞来一只白羽大孔雀,轻轻落在他的身旁。
小沙弥舀了一勺水,送到孔雀面前,那孔雀弯下修长的脖颈,小啄了几口。
大约很满意泉水的清冽,它忽然轻抖灵羽,雪白尾羽反射出的微光将小沙弥的脸庞衬托得更加稚嫩。
待白羽孔雀饮足了水,小沙弥便席地而坐,煞有介事地跟那孔雀讲经。
远处山路上,隐隐约约有一个身着藕荷色长裙的女子,引着一名青衣少年和一红衣女子向此处跋涉:
四郎身体尚未痊愈,陈小猫便陪他走得很慢,只有云三娘心急如焚不停向前。
山路到瀑布下方,便绝了踪迹。
云三娘见那小沙弥与白羽孔雀耍得欢快,上前问道:“小子,你可见过一个须发皆白的禅师,在这附近静修。”
小沙弥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摇摇头,又继续去逗弄孔雀。
待陈小猫扶着四郎走近,云三娘便向他们无奈地摇摇头。
四郎又弯腰去问小沙弥:“请问小和尚,南泉洞在何处。”
那小沙弥抬头,望向四郎身旁的陈小猫,微微一笑道:“就在此处。”
陈小猫细看小沙弥,只见他眼中禅意冉冉,似乎包罗了亿万璀璨之光,却又淡淡凝于眸中深邃之处。
她不禁讶然:
世人皆传玄沙法师是梵宗的大尊者转世而来,有世间第一智慧,无数人将他视为神明。按他出生年龄推算,此时理应年过百岁,怎么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
她忽然想到忘尘道尊返老还童之事,便猜想梵宗与玄门修至一定境界,都不能以常人的容颜相貌去估量。
四郎也从小沙弥眼中洞见了不一般的光彩,猜出他的身份。
只有云三娘四望了一圈,一脸疑惑:“哪里有洞,小子你是在骗我们吧。”
玄沙看了云三娘一眼,缓缓道:“贫僧与女施主上次见面时,还是在梵境。”
云三娘这才正眼去看玄沙,虽然微微惊讶,却也逐渐认出了这位故人。
玄沙似是忆起过去,对云三娘道:“彼时,女施主还是一株梵境茱萸,因我爱熏衣,每隔几日便会向司农天女要几枚。”
云三娘见玄沙说得真切,又与他寒喧了几句,便急不可耐地问起云家小妹与罗忆之事。
玄沙抬头,却不再看云三娘,只对陈小猫道:“我知道你,我也在此等你很久了。”
陈小猫指了下自己,有点难以置信。
“禅师,难道我们从前也见过?”陈小猫奇道。
玄沙讳莫如深地一笑,转身要走。才迈出几步,他又转身向陈小猫招招手,示意她跟上。
与此同时,他又嘱咐了四郎一句:“不要碰我的孔雀。”
陈小猫本来打算,如果找不到玄沙禅师,便找一处荫凉干燥之处让四郎休息片刻,此时,她颇有些为难地望向四郎,却看到他对自己温和一笑。
“你先找地方歇歇,不要被太阳晒晕了。”她有点不舍的嘱咐四郎,再回头去寻玄沙时,却见他已经了瀑布脚下。
玄沙默默地望着水中几条灵巧的游鱼,陈小猫见他看鱼,自己也凑过脑袋去看,心中想着,梵宗的人总是奇奇怪怪,自己总是要多留意才好。
玄沙忽然开口问:“施主觉得哪条适宜清蒸、哪条适宜红烧?”
莫非大师他也不吃素?这玄沙,真是妙极。
她如此想着,便觉得心中豁然开朗,跟玄沙十分随意地谈起清蒸与红烧的各种妙处。想着如果跟他关系亲近一些,或者可以更快套出云家小妹和罗忆的下落。
玄沙笑望着陈小猫,不住点头。
直到陈小猫终于无话,玄沙才又答了一句:“看来,女施主是极爱鱼了。”
陈小猫觉得玄沙这话说得有点奇怪,立刻纠正:“是极爱吃鱼。”
玄沙并不纠结,只道:“爱鱼之相,与爱鱼之味,并无区别啊。”
区别?陈小猫觉得还是有所区别,但是,玄沙的角度,似乎也没有问题。只是他说话如此曲曲折折,不知究竟想跟自己表达什么。
而她自己,还得想办法将话题转到云家小妹的头上。
“梵境,似乎也有鱼的,想必尊者与天女们也都十分喜爱。”陈小猫开始想方设法地改变话题方向。
玄沙缓缓抬头,问:“你是想问司农天女与罗忆吗?”
陈小猫见玄沙终于直截了当,也很真诚地点了点头。
玄沙叹了口气,道:“如果爱鱼与爱吃鱼没有区别,那爱一个人,与杀一个人又有何区别……”
嗯?玄沙这是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还回得如此惊悚?爱一个人当然与杀一个人有很大区别。
陈小猫道:“自然是有所不同,譬如我心中有四郎,只会对他好,让他快乐。而杀人——那是伤害别人,让对方痛苦。”
玄沙稚嫩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嘲笑:“所以,你就不会将痛苦加诸于他了吗?”
陈小猫迟疑了。
她瞬间想到当日自己凤凰之火发作,四郎满身是血的样子。还有赤岩镇的火弩,还有观心洞的木锥……
若他不曾与自己相遇,便不会遭遇这些痛苦了吧。
所以,自己跟他在一起,竟然会害了他吗?
玄沙望着陈小猫,淡淡一笑:“你悟到了?”
陈小猫倔强摇摇头,道:“我是真心想对他好,以后便绝对不会伤害他。”
玄沙有些轻嘲地望向天空,复又望向陈小猫,他的目光就如同一个长者在看不懂事的孩子:
“昔年,有一对夫妇相爱至诚,誓言要九十九世相依相守。
然而因果所致,若那妻子转世为兔,丈夫就转世为鹰;若妻子转世鼠,丈夫就转世猫。生生世世,追逐不休,生生世世,以血收场。”
陈小猫听玄沙谈这话题,即刻就板起脸道:“我和四郎不会成为那样的夫妻,大师你操太多心了。”
“是吗?”
玄沙接口:“爱意可以抵得过天性吗?鹰可以不食兔,猫可以不吞鼠吗?”
陈小猫默默翻了个白眼,终于忍不住问:“大师,我不相信这些事,跟我讲这么多有什么用?”
玄沙轻蔑一笑道:“当然有用,天女便是悟不得这个道理,恐怕连魂魄都将不复存在。”
陈小猫微微蹙眉,不知为何,她觉得眼前的玄沙大师,并不像一位得道高僧,反而像犯了魔怔。
“看来大师果然知道天女和罗忆的魂魄在何处。”陈小猫眼中带着质疑与防备。
玄沙平静地望着陈小猫,双眸深邃之处却似漩起一个黑洞。
良久,他终于启齿:
“你们来得不巧,他们刚刚才被我的孔雀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