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隐和谢清云一直在找长工,第二日早晨,长工却自己出现了。
他说自己想出城去农家给大家买点今年的新米,后来就迷了路,在山中转了两日,才被一农夫救出来。
陈小猫见他精神很好,身体也不见有伤,便没有再多问。
从凰泽寺回来后,她一直很低落,医官说她灵元虽然没有被吞噬,但毕竟受到了严重冲击,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到过去的状态。
四郎见她一时缓不过来,也无法放心,干脆在城东小院住下来,日日形影不离。
离七月初七还只有四天时间,洛长老忽然派人来请四郎。
说是宫里又派了教坊司在成亲酒宴上献乐,此刻教坊司两部正因为献什么乐在紫霄阁争得不可开交,洛长老本来想选曲部献出的一支曲子,却又被弦部说不公平,一来二去,他只好问问四郎。
四郎并不想宫中过多插手自己的婚事,但想到陈小猫这两天心情不悦,带她听听教坊司备的乐曲,也许能转移下她的注意力。
但陈小猫始终心不在焉,一只手紧抓着四郎的手,另一只手撑在桌案上,毫无感觉地对着下方的乐师发呆。
四郎见了她的样子,又心疼又难过,轻叹了一声,拉起她要离开。
教坊司的部头见四郎和陈小猫都是一脸全无兴致的样子,很担心把皇后安排的事情办砸,立即过来请他们留步。
二人又等了片刻,见到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妙龄女子手持一只琵琶上场。
她本来微微颔首,向众人行过礼后,才缓缓抬头。
四下里立刻就起了几声围观者的私语,都是夸这女子容色艳丽的话。
这些声音入耳,难免让陈小猫多看几眼。那女子纤肢细腰,眉目含笑,水色眼波中略含一丝微愁,顾盼之间若有流光随身,确实是人间少见的绝色美人。
在众人低低的议论声中,陈小猫悄悄侧头,去看四郎的表情,她见四郎正侧首低眉关切地看着自己,脸上才有了一丝悦色。
两声清亮铿锵的琵琶声入耳,仿佛在她阴霾的心中洞开一扇光亮之门。
她侧耳倾听,似乎听到了鸣虫流泉、林歌松风,看到了河山大海、旭日明月。她的心情渐渐被一声声琵琶催开,眼中的光彩亮了一些。
四郎见陈小猫嘴角有了笑意,心中也轻松了许多。
忽然,舞台上遥起香风,一片粉色的花瓣不知从何处飘来,沾在女子的琵琶弦上。
那一刻,彩缎飞空、天光垂落,将台上娇妩的女子衬托得好似神妃天人,无数五色花瓣随着她的拨弦声纷飘飞,犹若万点精灵随风轻舞。
“天花乱坠,这是天花乱坠啊……”
几名紫霄阁弟子激动得叫起来。还有人直接用起了去魅术,查看台上那些花瓣是不是幻术所化。
陈小猫也被台上的美景震惊,直接站了起来。四郎见她不再消沉呆滞,也随她微笑。
“四郎,这位姐姐好厉害。”陈小猫有点雀跃。
四郎含笑点头,请来教坊司的部头,低声问:“这位乐工叫什么名字?”
“秉阁主,她可不是乐工,她是舞阳侯夫人,奉皇后命来为教坊乐工们教授琵琶舞曲的。”
“舞阳侯?”
四郎在记忆中搜索这个侯爵,想了许久才记起:大约六年前,百越国旁有一个附属的小国,随百越一起归了徽国。沈稷将他们国君封为舞阳侯。”
沈稷对这种战败小国的国君还算宽容,虽然将他们全家迁来了尧京,却也没有刻意为难,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当然,像教授乐工这种事,但凡有点身份的贵夫人也是不愿意做的。只有像舞阳侯这种时刻战战兢兢的降侯之家,才会让夫人折节做这种事情。
四郎本打算赏这乐工一点银子,但对方既然是侯夫人,若赏银子就显得很不尊重。
陈小猫眼珠一转:“不如,我请她一起用膳,再请教一下她这花瓣是怎么变出来的。”
四郎笑道:“你稍稍凝聚元力,不就可以幻化出来么?”
“不一样不一样,她这花瓣是有香味的。”陈小猫又嗅了嗅。
“好,那你便请她用膳,我正好有些事情需要去办。”四郎望着沉醉于花香的陈小猫,眼中有盈盈暖意。
……
凰泽寺内,了悟师太面前的木鱼被小木锤轻轻两下,她喉中的经文已经念不下去。
前日,她的法身在大梵殿中被焚成灰烬,她也受了重伤。
自那之后,她内心再也无法平静,时常回忆起过往:
她自幼家道中落,在俗世受尽侮辱,不得已入了梵宗。
非凡的悟性让她在三十年中,从厨房洒扫爬到皇家寺庙副住持的位置。
她的人生已经到了巅峰,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一个每日操劳经济开销、应酬达官贵人的副位能得到的不过是片刻风光,她要那些曾经轻视和侮辱过她的人一个个匍匐在她脚下,要俗世万众都将她当做无上的偶像。
——她已经在寂寥的梵宗蹉跎了女人最好的三十年,只有用权力和赞美妆点自己无趣的后半生,这一世才不枉为人。
那一年大皇帝宠爱的公主殿下入寺清修,她抓住了最好的机会,使劲浑身解数让公主成为自己的信徒。
在她的精心诱导下,原本骄横单纯的公主明白了这世界最重要的东西——势。用手执紧权力,才可握住世间万物,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保护自己所爱所思。
从那天起,她为公主办了许多寻常人用寻常方法办不到的事,公主给了她梦寐以求的住持之位。在未来,她还有望成为国师……
直到前日,她受命对付谢清澜身边的红衣女子。本以为一如既往地轻而易举,谁料那红衣女子竟然引动了梵主落泪。
那女子究竟是谁?她参悟不透。
更让她恐惧的是:
三十年来,自己一直在梵门追逐着欲望与权力,却从未真正与那庄严宏伟的梵主造像对视过一眼。她以为,神明从不会真正瞧世人一眼,那些所谓的神迹,不过是愚妄无知的人为麻木自己而编造出的谎言。
但那一滴眼泪将她一直以来的自信彻底击碎。
如果神明一直在无言地照拂这世界,那她所做诸般恶业总有偿还之时。
她觉得,还债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
还能回头吗?
大梵殿前,了悟第一次无比虔诚地仰望梵主,神明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