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理寺狱外的雪地上,停了一辆马车。
四郎披着深黑色斗篷进了门。
大理寺狱关押的都是些有身份且已经定罪的犯人。至于那些死不认罪使悬案成谜的罪人,不论身份高低,都会送往徽国另一个审讯机构——廷尉府,那里的日子可远不如这边好过。
一路行来都很安静,他径直来到甲字二号牢房。
余临渊穿着囚衣,坐在床头。牢房里很冷,他只能将几床破烂的棉絮覆在身上御寒。
看到四郎之后,他的眼神先是震惊,然后有些欣喜和激动。
二人相互问候了几句,四郎便问起余临渊那日的情形。
余临渊一面回忆,一面讲述:
“第一次,我出门时未检查马掌,走到南郊时,发现战马忽然瘸脚。下马检查后,我才发现马铁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钉子,铁底已经被被踩破了。
那时,正好竹林附近就有一家掌马掌的小店,我牵马过去正好遇到。因为赶时间,我便就近换了马掌。
第二次……也是差不多,只是出了南门马掌就出了问题,我记得附近那家店,就直接过去的。”
四郎让余临渊尽量回忆,除此以外,有没有与众不同之事发生。
余临渊想了想,道:“那几天比较奇怪,两次发生这种事情之前,那家小店的方向都会出现海市蜃楼。还有,他们家的马蹄铁要比军铁更加坚韧耐用,我从前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铁,这也是我第二次光顾他家的原因。”
“还有其他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余临渊又回忆了片刻,忽然记起另一件事:
“第二次,我在钉马掌的时候,竹林中忽然有一队黑衣人说是抓女刺客。那女刺客是个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从我面前一闪而过,然后那队黑衣人便跟了上去。当时我并未细细思量,现在想来,那队黑衣人的服色我从前并未见过,大约是哪位贵人的秘密组织。”
四郎从两件事中听不出丝毫联系,陷入了沉默。
二人一直待到先前悄悄带四郎进门的狱吏过来催四郎才走。
四郎走时,余临渊忽然叫住他,道:
“谢阁主,之前魏王的门客多次找过我,要我归心,我一一拒绝。我自知已经成为他的眼中钉,他们罗织好的罪名,我恐怕摆脱不了。我有一妻二子,是我此生最大牵挂,若您有闲之时,请多照拂他们。”
四郎停下脚步,只是点了点头,却没敢回头去看余临渊。
回静庐的路上,陈小猫见四郎一直垂眸不语,不知他又因何事触动,只紧紧抓住他的手,默默守在身旁。
回家后,四郎便不停整理先前所看到的书折,又找来洛长老,请他帮忙整理关于海市蜃楼的异像、妖物之类,看是否能从中找到线索。
深夜,四郎咳嗽声断续响起,陈小猫守他到东方露白,终于将书折整理完毕:
“小猫,帮我备车吧,我要进宫去见陛下。”
陈小猫终于有些不悦,垂首低问:
“咳了一夜,也不睡一会儿吗?”
“还有两日余将军便要被行刑,早一点争取,主动一些。”他见陈小猫面色沉了下来,便牵了她温和道:“待我回来,一定好好休息。”
……
陈小猫陪着四郎在宫门前纳了觐见表,在寒风刺骨的广场中等到日暮时分,都未能获得觐见。四郎多次询问内侍情况,一开始内侍只是说陛下身体不适,后来干脆告诉他:“陛下说了,谢阁主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
陈小猫忽然明白了:“余将军和信乐公主一样,恐怕都是大皇帝的弃子吧。”
四郎摇摇头,许久才低声道:“他和信乐不一样,他为国家打过仗,流过血,用自己的身躯守住过国门,他们不一样……”
他缓缓走到广场中央,对着宫门提裾长跪。
晚间,宫灯幽暗。广场中四郎的身影如同风中摇曳的枯枝,两日未曾休息,此时又有冷风相激,他咳嗽越来越剧烈。
陈小猫跪在他身旁,用力将他扶住,却无法缓解他肺腑中的不适。终于在一阵猛烈的呛咳之后,他又吐出两口鲜血。
“四郎,我们先回去吧,明天,明天我再陪你过来。”陈小猫压抑着心疼,低声地劝他。
四郎垂首倔强道:“我不会让那种事再发生了……”
“什么事情?”
四郎抬头,悲哀地望了陈小猫一眼,又缓缓地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夜深,化雪时的风,远比下雪时更加寒冷刺骨,连宫门前的千牛卫都情不自禁地缩起身子跺着脚。
四郎跪在宫门外,眼前的画面已近模糊。陈小猫给他搭上斗篷,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四郎,你说过大皇帝他没有心的!”
“我明白,但我要试一试……”呼啸的风声中,四郎低微的声音被吹得零零碎碎。
两个时辰后,一侧的小宫门终于打开,内侍走出来轻叹一声,宣四郎觐见。
……
紫极殿内,沈稷以手撑头,十分头痛地望着四郎:“四郎又吐血了?”
四郎没有回答,只微微抬首,正视沈稷的目光:“陛下,余临渊的妻儿都投湖了,太液池,就在我家门口。”
沈稷眼神虽然暗沉了一些,却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知晓。
他似乎被四郎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叹了口气道:“世事无常,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四郎的声音忽然有些愤怒:“这不是无常,余将军的事本来就有迹可循,我给您的觐见表中已经写明了,那么多细节都无法解释清楚,怎能草草杀人?”
沈稷默了片刻,淡淡道:“不管怎样,这件事你不该管。我不想追求守备军每日的行止记录、账本之类你是如何得来,但你也要清楚,这个国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四郎听完沈稷顾左右而言它的话术,神色忽然凝重了许多:
“谢清澜不怕追责,我只想知道,为何你要纵然那些人去陷害一个忠直之士?当他与你站在一起对抗潮水般的鬼方人时,你有没有一刻觉得他们是你的战友,而不是棋子……”
话音未落,他又开始剧烈咳嗽。
沈稷待他稍稍平复了气息,才道:“四郎,一个帝王要权衡的事情很多,我所走的每一步都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四郎忽然面露微讽:
“余家再死一个人,就是灭门之祸。这个时候,陛下告诉我你走的这一步不容易。既然您无法守护那些应该被守护的人,您还坐在那上面干什么?你不如直接让魏王来坐,我也好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谢清澜!”沈稷眼中怒火陡升,两侧内侍顿时垂首噤声。
四郎缓缓抬头,眼中毫无惧色,反而决绝刚毅了许多:
“刚才我跪在外面的时候,就已经想清楚。求你是没有用的,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这件事如果你不管,我就来管!只要我还活着,就再也不会让三年前的事情发生。”
四郎说完,起身离去。沈稷望着他长风中决绝的背影,猛然觉得长久折磨自己身体的病痛又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