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走到檐下石阶旁,默默落座。
随手抓住一片风中翻飞的枯叶,她沉静地欣赏叶片上已经死去的纹理。
她眼中的悲哀越来越浓重,伴随怨毒火焰点点上升。
不经意间,手中的枯叶已经被她乍然收紧的手指捏成碎片。
那枯叶的碎响虽然极其轻微,传入四郎耳中却无比惊心。
他关切地望向沈隐,眼神踌躇。
小公主展开手心,任大风带走那些散碎齑粉,清冷道:
“父皇去世后,紫霄阁遭到清算。母后与我孤立无援,根本无法阻止魏王登位。
随后,他借口我需要接受更好的教养,将我与母后彻底分开。
有一日,魏王于黄昏时闯入我母后寝宫,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离开。
待宫女们奉上洗漱之物时,发现我母后已经自尽了。
而我,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母后的死讯。
魏王将我囚禁到二十岁,终于大发慈悲将我嫁给一个残疾老叟。
新婚之夜,我杀了那个垂涎我美色的老头,翻墙逃走。
又花了三年学习刺客之术,为的,就是有遭一日能为母后报仇。
可惜,我终究斗不过他爪牙,死在尧京城南的小竹林。
随后白光闪过,我又回到了童年。
一开始,我很欣喜。因为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可以改变命运。
但是,我眼睁睁地看着魏王复位,看着他与巫师一起戕害我父王,却毫无办法。
纵然我尝试过很多次,比如,撺掇信乐公主弹劾魏王,提示父皇一定要保住紫霄阁。但不论我怎样做,都阻止不了朝局走向。”
她悲笑一声,继续道:
“其实,明知道这人间会一天比一天更加黑暗,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感觉,才像灵魂在一刀刀被凌迟。
我在这皇宫中的每一日,都比前一天更加难过。”
四郎叹了口气,问她:
“公主,何不离开?若能离开此地,就算大势无法逆转,但至少,有掌握自己命运,平安度过一生的可能。”
她听了四郎的话,忽然意味深长地抿嘴一笑。
笑罢,她神色冷沉了几分,道:“谢阁主,我给您讲这些,是希望像你和夫人能逃脱皇家倾轧的命运,你们本来是修行之人,何必纠缠于俗世?至于我……”
她望向满地枯叶残枝,沧桑中带着一份决绝。
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走到院墙一角,捡起一块令牌:
“拿着这个,一个时辰内可以出宫。
以后,您们自己保重吧。”
她将冰冷的令牌放到四郎手中,转身毫无留恋地走入寝殿。
……
东方露白时,四郎回到结界小屋。
他见陈小猫倚靠在床头,沉沉合眼。
想必她又坐等了自己一夜,他怜惜地叹了口气。
看到她安睡的样子,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小公主的预言。
他拆散薄被,轻轻覆在她身上。
今晨她似乎睡性很浅,被子刚披到身上,她便睁了眼。
“四郎。”她唤得慵懒,从薄被中露出娇俏的脑袋,娇憨一笑。
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我回来了。”
语气温和,心中却似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她让他抱吻了一会儿,才问:“四郎又遇到难过的事了吗?”
晨曦中,他双睫抖动了一下。她又看出来了吗?
“四郎有心事时,眼神与寻常是不太一样的。”
她又将双臂攀上他的脖颈,贴耳微温:“你答应过我,无论何事,我们都要坦诚相对。”
望着她明澈的双眼,他却犹豫了。
她与他不一样,自她一统冥界三域之后,冥界便将她的名表放入了通天台。
凡是入了通天台的冥界之主,会被天道认可。
但若不小心在人间身死,再世之前必受天雷淬炼。
在强悍的天雷锤击下,她未必能像帝空那般幸运,可以转世。
他怎么忍心让她从此灰飞烟灭?
可他了解她,倘若如实相告,她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与自己站在一起。
“小猫……”他声音很小。
“嗯?”
她凝视着他,等他开口。
可他实在说不出让她离开的话。
转念,他对她淡淡一笑:“我饿了。”
陈小猫轻抿嘴唇,回他:“我忘了给你说,煮了粥。我去给你端来。”
她知道他一定有些事情没告诉自己。
经历过那么多波折,他们早约定好要彼此坦诚。
除非这件事,重大到他根本无法面对……
桌上,翠绿的青菜将粥面染成淡绿色,晶莹软滑的米粒散发清香。
陈小猫又将切成细丝的胡萝卜推到他面前,默默看他进餐。
他很喜欢这种带点清苦味道的菜粥,一会儿便吃到碗中见底。
“四郎,是不是,我会死?”
趁他吃粥的时间,她想了许久,终于推断出一种可能性。
他低头,勺子在碗中缓缓搅拌:
“不会。”
回答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听出来了。
“你没说实话吧。”她往他碗中夹了几缕胡萝卜丝,语气平淡。
放下竹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鼻尖已呈粉红。
她将脑袋侧到他脸颊下方,抬头看他。
四郎早已红了眼眶,泪沟中盈着一滴晶莹。
她愣了一下,想来,自己猜对了,她会死。
她自然知道,死亡对自己来说,犹若天劫。
呆坐了片刻,她才缓缓伸出手指,紧紧抓住他扶碗的手。
她温和而坚定:“我不怕。”
轻轻抽了下鼻头,他将四郎的手抓得更紧了些。
一开始,他没有回应。
直到看到她泪眼带笑,温存地望着他。
他似乎下了决定,对她道:“我带你离开尧京,忘记这个地方。”
她没有说话,也没动。
四郎见陈小猫没有反应,反而主动了些:“我们现在就走,去越州,回隐庐。”
他拉起她的手,飞向天际。
耳旁冷风呼啸,她报紧他,默默地俯瞰山河大地。
万里河山,蜿蜒起伏。
清霜尚未化开,将远方山峦层层晕染。
她脸上渐渐有些了光彩,迎着万顷波涛中越升越高的朝阳,她将脸颊贴近他的胸口,低声道:“四郎,我们回去吧。”
他轻轻摇头,不肯。
“回尧京。”她的语气很轻很坚定,落在他耳中,又刻进他心里。
他惶惑而难过地看着她。
她笑,山河如此壮美,我们曾说过,要一起守护它。
这是,我们共同的承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