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最担心的事
嫦姨充满成就感地走了。
魏翌晨语气格外温柔地询问姆妈，她长久徘徊在楼下是不是找不到家了？赵雪莲同志一口否定，说她其实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离家出走。
“嫦姨那个人，出了名的好管闲事，恨不得无事生非。你不要听她瞎讲。我跟你说哦。她刚才把我带到小花园，穷扒我家八卦哦。”
听姆妈这么说，魏翌晨放心多了。
姆妈对嫦姨的评价，跟魏翌晨对嫦姨的一贯印象很吻合。
赵雪莲同志绘声绘色，说她心里门儿清，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告诉嫦姨她徘徊在楼下不愿意回家，是因为儿子不听话。
明明是她让嫦姨陪她回家劝魏翌晨对老娘好一点，哪知，这个搬弄是非的老娘们，身都不转，说出来的竟然是让魏翌晨带她去看脑子。
“啧啧。”赵雪莲同志感情充沛地撇嘴感叹。
魏翌晨便不再追问下去。
母子俩面对面，各吃一包行将过期的泡面。大街小巷忽如一夜春风来，遍地都是“进口食品商店”，说白了就是临期食品店。
便宜到没天理，火速成为赵雪莲同志的心头好。
吃泡面的时候，魏翌晨发现姆妈满脸忧桑。有时候一抬眼，姆妈那两只眼，简直含泪欲滴。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赵雪莲同志有一瞬的惊慌失措，很快平静下来：“确实有件事。”
赵雪莲同志眼睛一骨碌，垂下眼眸，开始讲述。她说，李叔叔的房子安全无虞，不存在被强行收走后，安生了几天。但，很快开始明确追求她。
李叔叔说他爱上了蹭到他们家过的热闹日子。自己一人，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从前没有对比，还能忍受。过过热闹日子后，再回到冷清的状态，简直虐心。
他要热烈地、堂而皇之地追求她。
只要赵雪莲同志答应他，和他结婚，允许他跟他们一起生活，他百年后可以把自己的房产当作遗产留给魏翌晨。
“我动心了。”赵雪莲道。
魏翌晨差点把口中的饭菜喷出来：“你的表情出卖了你的心。”魏翌晨笑，“你在撒谎。”
赵雪莲神色郑重：“我说的是真的。我跟你爸爸，两个人过了快活的一生。可是，除了这套房，我们什么都没有给你留下。你太难了，趁老李这个机会，我可以为你再挣一套房子。”
魏翌晨笑不出来了。心里涌起酸涩。
魏翌晨手里是有老李的电话的。晚上，睡前，他给老李打电话。电话接通前，想起李叔叔的种种好，突然心虚，赶紧挂了电话。
思来想去，还是得阻止姆妈“献祭”。
他摸黑给李叔叔发消息：“我姆妈不喜欢你，你不要勉强她，我是不会接受你做我后爸的。”
“你接受我当你干爸吗？”李叔叔秒回。
魏翌晨试图思考出这个问题，然而，一直到他入睡，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第二天醒来，急急忙忙去上班，干脆忘记需要回复李叔叔了。
美萱院长答应离职后，家里剑拔弩张的关系逐渐缓和下来。她公公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连环夺命call。这逐渐给美萱院长一种奇妙的奢望：她可以心口不一，将梦想保持下去。
希望的小火苗给了美萱院长全新的力量，她开始积极拓展事务。她联系居高官，申请周末时在时光里小区开阔地带摆摊，推广认知症等老年人有关的科普。
居高官特别委派老年科干部跟时光里敬老院对接，商讨细节。
委派的这位老年科干部叫王淑洁。她身材纤细、五官秀丽，衣着考究，目测只有三十来岁。本来就青春的她，还把头发梳得特高。马尾随着她的步伐飘啊荡的。
当她穿着香芋紫大号西服来到时光里敬老院办公室时，燕姐的第一反应是：不信服！这么一个丫头能感同身受老人的需求？
王淑洁的话不多，主要是倾听美萱院长讲述。而美萱院长讲述的计划，其实是来自她精神导师在别的小区的实践总结。已经是一套成熟的科普经验。
饶是如此，王淑洁还是指出了一两个漏洞。
经过半小时的商讨，王淑洁拿走了能拿走的电子资料，甩着马尾离开了。
魏翌晨一不小心看到她穿了一双颜色不对称的高帮运动鞋。
“她的身份没有妨碍她潮啊。”小潘感叹。
在她们讨论科普方案时，燕姐假借拿东西之名，不时来办公室晃。小潘感叹完，以后燕姐会妙语连珠地续上去。
以魏翌晨对燕姐的了解，比起夸赞，她更喜欢嘲讽。毕竟是从业二十年的人，心中有经验，眼中有标准，看别人多觉得别人幼稚。
不过，这一回，燕姐沉默了。
燕姐沉默比燕姐夸赞可难得多了。
“你怎么想的？”大约是看不惯她的沉默，美萱院长点名提问。
燕姐摇摇头：“我没什么好说的。本来，第一眼见这位老龄干部，我心里很鄙夷，觉得现在混工作的人越来越多了，连基本的样子都不要了。
一个漂亮、新潮的小女生，能理解蹒跚老人的疾苦和需求？
幸好我没有心直口快直接说出来。
这个女孩子，还是很有脑子的，提的问题和说的话，都很靠谱。
我再想想，我们的团队，不也很年轻吗？你看美萱，年纪轻轻就成了院长；你看小潘，小潘做出入院，做得蛮好的，老人档案整理得很规范，长护险拉卡也进行得很顺利。
再看看我们大魏。又高又帅，还是本地人，做社工不也是不嫌弃老人，做得有声有色吗？而且大魏还特别热心，多次主动要求替小潘行政值班。
我要警醒，不能戴有色眼镜看人。”
美萱院长直接为燕姐的言论鼓起掌来。
吕薇失联带给魏翌晨的痛苦逐渐在减少。
魏翌晨想到一种可能性：吕薇跟他一样，甚至比他更清楚地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鸿沟。
对吕薇来说，分手是早晚的事。出于一种对过往青春的缅怀，她把自己宝贵的初次经历留给了他。既是对他们五年爱情的交代，也是她一种生活状态的结束。
也许，此后的吕薇，会像她的新朋友清幽一样，褪去青涩，变得无所畏惧。
魏翌晨情感和理智在打架。情感渴望去寻找吕薇，挽留吕薇；理智则冷静地抛出一系列无解的现实问题，最终得出冷酷的答案：死心吧，你配不上她。
自卑像是魔法桎梏，令魏翌晨无法动弹。
魏翌晨纠结了很久，最终没有下班后直奔时光小学。
在回家的路上，他意外遇到了李叔叔。
李叔叔短短几天，从容光焕发，变成暗淡无神。魏翌晨难免恻隐心起。
“李叔叔，你怎么了？”
“我担心啊。”李叔叔两只养尊处优的手抓住了魏翌晨的手。李叔叔的手很有福像，饱满圆润，一看就没有吃过苦头。
在大家还不知道宽带为何物的时候，李叔叔就用上了长城电脑。他面上做着一份普通的造船厂小出纳的工作，业余时间全贡献给了琳琅满目的网络世界。
也不知是不是网络生活太精彩了，他错过了结婚的年龄，从此耽搁下去——也有热心人帮着介绍长得丑或腿脚不好的本地女人，抑或是四肢健全小有学历的外地女人，心高气傲的李叔叔都看不上。
他有他的择偶观，宁肯玉碎，不为瓦全。
或许，他在现实生活中孑孓一人，在网络世界妻妾成群也说不定。反正风流往事他不说，没人敢代为肯定。
现状是，李叔叔68岁，独居，孤老，高血压糖尿病等老年基础病一样没有逃过。前段时间单位退休老职工体检，又被查出冠状动脉血流不畅，医生建议他进一步做造影观察。
李叔叔在赵雪莲同志面前碎碎念过这些，当时赵雪莲同志还一拍胸脯，说到时候让魏翌晨陪着去。
魏翌晨耳听李叔叔说担心，还以为他到了做造影的时候。
“别担心，我仍旧会陪你去做造影的。”
李叔叔摆摆手：“那是小事，我可以花钱请陪诊师陪我去做造影。我担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魏翌晨毫无头绪。
“你听说过中风吗？我血压高，血糖不稳定，万一哪天发生脑中风，倒在家里，没人知道，说不定会活活饿％死。
比活活饿％死更惨的，是在屎尿中活活饿％死。
我一朋友，酗酒，有一天，酒后上大厕，一憋大便，把自己憋昏过去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屎尿中。后来，楼组长过来收集换届选票，瞧他家的门，才侥幸发现他。
医生说，他皮肤因为学业不循坏，已经坏死，黑了。
再躺下去，皮都要烂了。
你说惨不惨？
这是运气好，侥幸挽救回来的。我十有八九，没有这份运气。
比活生生饿％死还惨的，是饿％死了之后也没有人发现。招苍蝇，生蛆，臭成一片，尸水横流，烂成骷髅。”
李叔叔眼睛里流露出惊恐。
魏翌晨也听忍不住一颤。
李叔叔描绘得行云流水，可见他心里不止一次想象那些场景。
魏翌晨抖了抖肩膀，抖去恐惧。他沉思了一下，问：“李叔叔，你是害怕这些惨状会出现在你身上，才追求我姆妈的吗？”
“是呀，啊不，不是的。我追求她是因为，因为……”实诚的李叔叔临时编不出谎言。
“你可以考虑住养老院啊。”
“喔唷，养老院是人住的地方吗？那是混吃等死的地方。正常人谁会去养老院？”脱口而出的李叔叔，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眼前他看中的年轻人，就工作在养老院。
李叔叔搓手，尴尬地低头看蚂蚁：“这个，这个嘛，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看。
公园里，那些老年人都这么说。
他们也不是空穴来风。他们都有亲戚朋友同事住养老院。养老院里的老人生活不自由，进了养老院，就像被圈养了一样。
没有自由，人还是人吗？”李叔叔声音沉重，满面忧伤。
魏翌晨摇摇头。他有很多话想反驳李叔叔，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魏翌晨把微信号留给李叔叔，这是他对李叔叔力所能及的安慰。
要作别的时候，李叔叔拉住魏翌晨，央求般问道：“你不考虑一下我当你干爸这件事？”
魏翌晨无声笑了笑。
正如姆妈对去世的爸爸怀有深切的感情，他此生也不想喊第二个男人爸爸——岳父除外。
李叔叔叹口气，松开了魏翌晨。
魏翌晨进楼栋后，立刻发现站在一楼半窗口站在伸手眺望的嫦姨。
嫦姨压低声音，双眼发出精光：“哎，就是他。你姆妈的男朋友！我听见他在求你认他当后爸？”
魏翌晨不想开口，胡乱点头。
嫦姨误把他的不想开口当作满腹心事，她热心地向魏翌晨出主意：“这男的看上去蛮养尊处优的，大概手里也有几个钱。你不妨让你姆妈问一问，他要是没有孩子，也没有难缠的亲戚，倒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魏翌晨凝眉不语。
嫦姨见状，不肯再站在魏翌晨的立场，她眼睛一瞥，说道：“不应该呀，你之前说过，只要你姆妈愿意，你什么都支持。怎么，事到临头，改了主意？”
家门口到了。魏翌晨松了一口气。他回头一笑：“您弄错了。不愿意的人事我姆妈。”说完，甩上房门。
嫦姨在门外直接热血沸腾了：“包在我身上。我来说服你姆妈！”
赵雪莲同志穿着睡衣睡裤从卧室里冲出来：“谁要说服我？说服我干什么？”
魏翌晨弯腰换鞋子，口中答道：“没人。”
赵雪莲同志脸色瞬间苍白了一下，赶紧手扶冰箱。
待魏翌晨换好鞋子直起身，赵雪莲同志已经过了那一瞬的苍白，恢复成常色。
“最近这脑子……”赵雪莲同志呢喃着，走回卧室。
魏翌晨抬手，想拦住姆妈跟她解释一下，又嫌累嫌烦，最终啥也没做，任由姆妈带着自我怀疑归隐在卧室的昏暗里。
11月了。
魏翌晨入职已经4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