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回去后,卫家姐弟和江雀五人回卫家小院收拾卫长子的遗物,皇上和公孙贺等人则留在平阳侯府,这一次,刘彻没有提出和卫子夫同去,他知道,这种时候,还是让卫子夫和家人们单独相处比较好。
踏进卫家小院,卫子夫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似乎每一处都依稀可见兄长的身影,可是,兄长已经不在了。
其实,虽说是整理卫长子的遗物,可卫长子生活太过简朴,根本就没什么好收拾的,除了几身卫孺给他做的衣服和几床被褥,别无他物。
卫子夫抚上这些所谓的兄长的遗物,脑海里浮过兄长的笑容,有开心的,幸福的,有愧疚的,也有淡然的。卫子夫这才发现,在她的记忆里,她从未见兄长痛苦伤心过,更别说生气埋怨了,在这些弟弟妹妹们面前,他一直都是一位任劳任怨有担当的兄长。
可正是这样,卫子夫更心痛了,在自己不知道的这些日日夜夜里,兄长是怎么熬过病痛所带来的折磨的,又是怎么如此坦然面对生死的,在他们都不在他身边的日子里,他都是怎么独自挺过来的!
卫子夫越想,心就越像被拧了无数道一样,痛到无法呼吸。在姐姐们开始打包兄长的遗物时,卫子夫终是承受不住,跑到屋外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指甲陷在墙土里,卫子夫一只手紧紧的抓着衣襟,她想大喊,可嗓子里只能发出低哑的“啊”声,眼泪更是如断了线般往下流。
这时,她看见了院子里的那一小片花圃。几天前他们进院时,就看到兄长正跪在地上,原来是在捯饬着这些花。
卫子夫一步一步艰难的挪过去,然后在同样的地方跪了下来,这些花卫子夫当然还记得,这是他们还住在这个卫家小院没进入平阳侯府的时候。那日,天突然下起了雨,她和姐姐们打着伞焦急的在山脚下等待着兄长下山,当看见兄长一路小跑下来时,卫孺连忙把手中的伞撑到兄长的头上,兄长接过伞后便把卫子夫抱在怀里。
就这样,兄长和卫子夫一把伞,卫孺和卫少儿一把伞,一前一后的往家走。这时,卫子夫看到了路边的一朵野花,被风吹雨打的看起来快要不行了,卫长子见小妹在盯着它,便把卫子夫放下来,然后用随身带的斧子一点点把这朵花连根带土的拔起来。
等他们到家后,卫长子就将这朵花埋在了他们的小院子里,卫子夫很开心,可是没过多久,这朵花还是死了。花死的那一天,卫子夫都很伤心,因为她在想,如果不是她的多此一举,这朵花会不会就不会死。可是第二天,兄长又带来了许多花种子,将它们种在了先前种花的地方。卫子夫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兄长跟她说的话:“四儿,人各有命,花也一样,生与死都不是你可以掌控的,但你可以给这块土地上赋予新的生机,守护新的生命。”
所以卫子夫很珍惜这些花,从种下去的那一刻,卫子夫就在尽心尽力的照顾它们,可是她还是因为离开了这个地方而停止了对这些花的照顾。没想到,这些年兄长都在代替她照顾这些花,哪怕是生命的最后时刻。
卫子夫抬手摸上花的花瓣,想起之前卫青的伤,想起兄长的离开,卫子夫忍不住在心里想道:兄长,若是生与死真如你所说的那样,那我的重生究竟有何意义?现在我救不了你,那日后我也救不了青儿,救不了去病,救不了姐姐和我的孩子,若这些都还要再来一次,那我重生是为何!只是为了看着你们再一次离我而去吗!再经历失去你们的痛吗!
卫子夫痛苦的垂下手,花瓣飘落在地,很快就被风吹走,不知吹向何处了。卫孺来到卫子夫的身边,卫子夫扭过头对着卫孺,自责万分的说道:“大姐,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兄长,我没能…我没能救他,我明知道…明知道他身体不好,可我…可我还是…还是……”
卫孺抹去卫子夫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道:“怎么会是你的错,要说有错我也有错,那年在长安城外为兄长送别时,当兄长把那个装满钱袋的木匣给我时,我就应该知道有问题,若是我当时就注意到兄长已病入膏肓,我就应该和他一起离开,至少,在他最后的这一年里,还有人能陪在他身边,不让他独自一人。”
卫少儿也流着泪自嘲的笑了一下:“你们有什么错,明明在这个家里,最让兄长操心的人就是我,他为我操了一辈子的心,可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在你们都去长安的时候,我才是最应该留下来陪着兄长的,可我…可我还没来得及为兄长做些什么,兄长就……”
卫青看着院子里抱在一起痛哭的姐姐们,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牌位,在心里对兄长保证道:“兄长,你放心,以后姐姐们就由我来守护,我一定会保护好她们的!”
卫子夫她们回到平阳侯府后,恰逢长安派人来报,距离平阳不远的襄陵突发旱灾,刘彻便决定改道前往襄陵,卫子夫和卫青随他先暂留平阳侯府,由公孙贺先将卫孺,卫少儿送回长安后,再带些人马前来平阳侯府与刘彻他们汇合。
刘彻本来也是想让卫子夫随姐姐们一道回长安的,但是看到卫子夫现在的情绪,刘彻也不放心让她一人留在皇宫,便决定带她一起去襄陵,也权当作是带她四处走走,透透气,改善下心情。
姐姐们走后,只有江雀陪在卫子夫身边,卫青为了让阿姊可以好好的静一静,便去了平阳侯府的马房去照看那些马儿了。
卫子夫坐在院子里,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的想一想。如果说上次卫青的受伤让她有了些警觉,那么这次兄长的离开就给她敲响了警钟,卫子夫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的重生。
虽然她以为上天给她重生的机会,是想让她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家人的命运,可最终结果如何?她还是进宫了,青儿还是因为自己受了伤,兄长也还是走了,她什么都没有改变!
虽然过程与前世有些许不同,可结果还是没变,那是不是意味着,就算她努力去改变自己日后的命运,纵使会走上与前世不同的道路,可这条路仍是通往与前世一样的命运。
殊途同归,该失去的她还是会失去,守护不住的终是会失守。
那她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姨母,我走了!等我凯旋归来!”
“皇后娘娘,臣不能再为据儿守住这江山了,臣要先行一步了!”
“惟愿娘娘安好!”
“母后,救我!”
“皇后与太子涉嫌谋反,现收缴皇后印绶,禁足椒房殿内,听候发落!”
卫子夫痛苦的捂住耳朵,前世的一切瞬间袭入脑海中,“不要…不要…不要…”卫子夫痛苦的低喃着,想要把这些回忆全部赶出去,可越是如此,这些话越来越清晰,很快就全部混杂在一起,甚至在她的脑海里产生回响。
江雀在卫子夫身侧站着,一直密切关注着卫子夫的状态,她见卫子夫突然捂着耳朵一脸痛苦的样子,吓得她连忙来到卫子夫面前,看着卫子夫痛苦不堪的面容焦急的唤道:“子夫,子夫你怎么了!子夫你睁开眼看看我啊!子夫,子夫,子夫!”
然而,卫子夫什么也听不见,她的脑子里全是这些如咒语般的话语,提醒着她前世的痛苦,摧毁着她今世的幸福,就在她即将陷入混乱崩溃的时候,又有一句话进入了她的脑海,并且逐渐清晰,将那些咒语一点点覆盖住。
“谖儿,谖儿你醒醒,谖儿你怎么了,谖儿,谖儿……“
“谖儿!”卫子夫猛地惊醒,一脸惊魂未定。她失焦的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刘彻,担忧,焦急,害怕全部混杂在他那双星眸里。
卫子夫不自觉的抬手抚上刘彻的眼角,微微张开嘴,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卫子夫突然眼前一黑,身体往前一倾,倒在了刘彻的怀里。
刘彻坐在床榻边,静静的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卫子夫,即使是陷入昏睡,她的眉头还是紧皱着,看起来十分痛苦的样子。刘彻伸出手想要将她的眉头抚平,奈何无论他怎么弄,卫子夫的眉头仍是皱着,似乎怎么都抚不平。
自卫子夫回来后,刘彻就不放心她,所以一直听着屋外的动静,当他听到江雀的呼喊声时,他就立即跑了出去。当卫子夫捂着耳朵的样子映入眼中时,刘彻彻底慌了。那一刻,心跳仿佛突然骤停一般,他呼唤着卫子夫,可卫子夫就像什么也听不见一般,只是死命的捂着耳朵,不停的说着“不要”。
刘彻失神的注视着卫子夫的睡颜,究竟是什么,让谖儿这么痛苦?如果只是因为兄长的离去,以他对卫子夫的了解,还不至于让她如此痛苦,在她的身上,究竟还发生过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
第三次了!刘彻在心里想,明明下定决心要保护好谖儿,可这已经是第三次眼睁睁看着谖儿躺在床榻上陷入昏迷,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刘彻好恨,恨这样的自己,恨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更恨无法排解谖儿内心痛苦的自己!
卫子夫醒来后,便看见床榻边发着呆的刘彻,不知他在想什么,一脸的自责与伤心,卫子夫不禁心头一动,轻轻开口唤道:“阿彻。”
听见卫子夫的声音,刘彻猛地回过神来,看着醒过来的卫子夫欣喜的说道:“谖儿,你醒了,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找大夫给你看看?”
卫子夫握住刘彻的手,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用,阿彻,我想出去走走。”
“好,我扶你起来。”刘彻小心翼翼的扶着卫子夫起身。
他们漫步在平阳侯府,这里,卫子夫很熟悉,毕竟她从八岁起就在这里生活了几年,而刘彻只在当年皇姐嫁过来时来过一次。
他们来到侯府后院的亭子里坐下,若是以前,卫子夫都会顺势靠在刘彻怀里,可是这一次,卫子夫坐下后就抬头看着天空,一动也不动,刘彻只能收回扶着她的手,坐在她的身边,看着抬头仰望天空的卫子夫。
卫子夫仰着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这么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刘彻一直在一旁紧紧的盯着她,手心紧张的冒汗,不知为何,这样的卫子夫,让他觉得很不真实,让他有一种她会随时离他而去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卫子夫终于开口了:“皇上,您相信来世吗?”卫子夫说这句话时,没看着刘彻,仍是仰着头看天空,而且她叫的是皇上,而不是阿彻。
刘彻先是一愣,随后知道卫子夫是很认真的在问他,便也抬头看向天空,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也很是认真的回答道:“我一直都信鬼神,所以我也相信,人会有来世。”
卫子夫慢慢低下头转头看向刘彻,感受到卫子夫的视线,刘彻也回头与卫子夫对视,卫子夫注视着刘彻的双眼,一字一句的问道:“如果在你的前世里,你亲眼目睹了身边重要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你,来世你会想要改变这些命运吗?若是你发现,你根本改变不了,那你还想要有来世吗?”
刘彻不明白,卫子夫为何会突然问出这些话,可是看着卫子夫眼中的沉痛,刘彻仔细思索一番后才开口说道:“若有来世,我当然希望可以改变这些命运,可若是改变不了,我还是希望有来世,因为这一次,我不想要那些离开的人带着遗憾离开,让自己带着后悔看着他们离开。”
刘彻的话让卫子夫瞳孔一缩,她想起了兄长离开时那一脸满足的笑容,这是她前世从未见过的。这是不是说明,兄长虽然离开了,可他并没有任何遗憾,而自己也弥补了前世未能见兄长最后一面的悔恨。
卫子夫那颗混沌的心因为刘彻的这一句话突然变得敞亮,她慢慢露出笑容对刘彻说道:“那若有来世,阿彻希望自己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到卫子夫又展露笑容,叫着自己熟悉的称呼,刘彻便放下心来也笑着回答道:“不管会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还能再遇见你就行了。”
卫子夫微微一愣,她没想到,刘彻会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这句话,更没想到,在刘彻的来世里仍会有自己的存在,她看着刘彻嘴角的笑容也忍不住与他相视而笑。
阿彻,希望这一次,你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