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慢慢变暗,残阳将天际的云映照得如火烧一般,而高大巍峨的霸陵就置身于那片血色之下。
卫青下马跟在刘彻身后走在霸陵邑的街道上,虽然他不解皇上为何要带他来此,但他还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提高警惕注意着身边的动静。
刘彻一直径直朝陵邑的最深处走去,对于经过的店铺和家舍全部视若无睹。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在一处住户前停了下来。
面前的这处屋舍不是很大,屋内隐隐有昏暗的烛光闪烁,卫青还未反应过来,刘彻已经上前轻轻敲了门。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妇人的声音:“谁啊?”
刘彻朝着门内轻声喊道:“婧媪,是我,彘儿。”
很快,门后传来脚步声,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来,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尤为明显,一束光顺着门缝窜出,照在了刘彻的身上,同时也让刘彻看见了前来开门的人,正是他此次要找的人。
门彻底打开后,婧心看着出现在面前许久未见的皇上,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哽咽的边唤着“皇上”边想要行礼,被刘彻及时扶住了:“婧媪,你我如今均身在宫外,不用如此多礼的。”
婧心站起身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十分慈爱的笑着对刘彻说道:“皇上您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就有件事想要请问婧媪。”刘彻轻声说道。
听刘彻这么说,婧心便知道皇上所要问的应该是与太皇太后有关,便侧身对刘彻说道:“天色不早了,皇上有什么事请先进屋再说吧。”
刘彻点了点头:“那就叨扰婧媪了。”
刘彻和卫青随着婧心进屋后,刘彻坐在席座上粗略的打量着屋内,生活所需一应俱全,但也一目了然,十分的简朴。
卫青在刘彻的身侧站着,婧心端了一杯温水过来,放在刘彻面前的桌案上,满怀歉意的说道:“皇上,真是对不住,奴婢不喝茶,平日里奴婢这也没什么客人会来,所以奴婢没有准备茶叶,仅有热水,还请皇上见谅。”
刘彻笑着柔声说道:“婧媪不必放在心上,是朕未事先告知,突然到访打扰了婧媪。婧媪你坐,朕有些事想要跟你请教请教。”
闻言,婧心笑着点了点头,便在刘彻的身旁坐下了。
婧心坐下后,刘彻对她轻声问道:“婧媪,朕想问你,不知你可还记得,朕当初刚登基时,匈奴单于派遣使臣前来和亲,所送的聘礼之中有一株匈奴独有的花,这花当时被皇祖母给看上并留下了,是否有过此事?”
“匈奴…花…”婧心仔细回想了之后说道,“啊!确有此事。奴婢记得,太皇太后曾在书上看过有关那株花的记载,一直对那花很感兴趣,所以匈奴人那次送来的聘礼中正好有那株花时,太皇太后很高兴,当时就要奴婢去国库领了来。”
“那花现在在何处?”刘彻急忙问道。
“现在?”显然刘彻的问题让婧心犯难了,她皱着眉边细想边低声念叨着:“奴婢记得,太皇太后在世时,奴婢还曾看到过那个花,可是后来太皇太后薨逝,那个花并不在陪葬品之列里,也未曾再见过。”
这下,刘彻不禁有些急了,他紧张的轻声问道:“婧媪再好好想想,会不会是皇祖母,把那花送给其他人了?”
“送人…送人…”婧心重复念叨着这两个人,眉头越皱越深,刘彻此刻也是万分心急的看着婧心,只有卫青站在一旁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好在,婧心终于想起了什么,眉头一展,对着刘彻笑道:“奴婢想起来了!没错,太皇太后,是把那花,送人了。”
“送给谁了?”刘彻急切的问道。
“皇后!”
看着婧媪脸上那慈祥的笑容,刘彻顿时笑不出来了。他曾怀疑过很多人,甚至连自己的母后和窦长公主他都想过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会是皇后。
刘彻尽量保持冷静的问道:“婧媪,你说…你说皇后?那花…在皇后手中?”
因室内过于昏暗,婧心没注意到皇上脸上表情的变化,仍是柔声笑着说道:“是啊,当时太皇太后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快不行了,但是又不舍得那花,担心自己走了之后这花就无人照顾了,所以有一次皇后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太皇太后就把那花送给了皇后。”
“奴婢还记得,皇后听到太皇太后要她帮忙照顾那花时,一脸的不情愿,口中还说着嫌弃的话呢,最后还是迫于无奈,乖乖把花带回椒房殿去了。也不知道那花,皇后照顾的怎么样了。”
婧心说这段话时,脸上满是怀念的神情,说话的语气也十分的温暖轻柔,可在刘彻听来,却是浑身冰冷,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陈阿娇抱走那花时,脸上的表情,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寒冷。
注意到皇上不说话了,婧心这才发觉皇上问的事有些奇怪,便不解的问道:“皇上,怎么了吗?您为何突然问起那花来?”
刘彻回过神来,但他不忍心让老人家担心,只好说道:“没…没什么,就是,朕现在正在寻那花有急用,知道那花在皇祖母手中,所以这才过来问婧媪你的。”
婧心轻笑道:“原来是这样,那皇上您可直接去椒房殿跟皇后讨那花啊,奴婢相信,皇后一定会很高兴的。”
刘彻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心情再说笑了。
婧心将刘彻送到门外,她拉着皇上的手,像对待孩子一般,慈爱的注视着皇上说道:“皇上,奴婢斗胆,说几句逾越的话,在奴婢心目中,您和皇后都是好孩子,奴婢是看着你们长大的,真心的希望,你们两个孩子能够幸福,所以皇上,皇后虽然性情骄纵了些,但她本性不坏,所以,还请您多多包容她。”
看着婧媪苦口婆心的样子,刘彻心里一酸,回握住婧心的手轻声说道:“婧媪,你放心吧,朕知道该怎么做,你不用操心。”
婧心笑了笑,以为皇上听进去了,便放心的说道:“那皇上这次回去跟皇后讨花时,可要好好讨皇后的欢心啊。”
刘彻实在无法再面对这样的婧媪了,他胡乱的点点头,和婧媪告别后,便带着卫青径直离开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变黑了,只有沿路两边的屋舍内透出的灯火以及天上的明月照亮着脚下的路。刘彻他们走了一段路后,刘彻突然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了身后。
月光下,远处他们方才与婧媪告别的地方,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一个娇小伛偻的身影静立在那里。
刘彻心中一动,面朝着那个身影深深的作了一揖,然后直起身,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出了霸陵邑后,刘彻没有驾马,而是拉着缰绳慢慢的踱步,卫青也拉着马亦步亦趋的跟在刘彻身后。虽然他到现在还是不明白,皇上来见那位老人,和老人之间的谈话,究竟有什么深意,但是他还是选择什么都不问,默默的跟在皇上身后。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年少时的卫青了,在宫中的日子让他成熟了许多,也见识到了许多帝王皇家的威严,也明白他们卫家能有今日全靠阿姊的付出,所以,现在的他,每走一步,每说一句话,都要考虑到后果,更要顾及会不会给阿姊添麻烦。
与来时不同,此刻回长安城的路上,只有他们的脚步声与马蹄声,十分的静谧悠远。
“大姐和病儿,现在怎么样了?”刘彻的声音突然在这安静的夜色中响起,卫青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皇上这是在对他问话。
于是,卫青连忙回复道:“回…大人的话,自二姐离世后,臣就没有再见过大姐了,不过公孙大人曾派人到府上来传过话,说大姐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情绪方面还是比较低落,需在家好生调养。”
“至于病儿,他现在和臣住在一起,每日臣都带他去与士兵们一起训练,算是帮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地方吧,所以病儿还是很快就打起精神了的,只不过,他现在还是不想一个人睡。”
听到最后一句话,刘彻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继续问道:“那青儿你呢?”
卫青一愣,他看了眼刘彻的背影,想了想说道:“其实,臣也不知道,臣是好还是不好。”
刘彻没想到卫青会这么回答,有些意外的扭头看向卫青,而卫青则没注意到刘彻的这一举动,埋头走着继续说道:“二姐突然离世,我也很难过,很伤心,可是这份心情,就和当初得知兄长离世时是一样的。斯人已逝,而我们活着的人则要更好的活下去,带着他们对我们的期望和祝愿,更好的活下去。”
“兄长离开时,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护好我的这三位姐姐。二姐离世后,我也告诉自己,一定要替二姐照顾好病儿。如今,我已经成人了,我明白自己身上所担负的重量。我是卫家的顶梁柱,是姐姐们和病儿的依靠,所以,我绝对不能倒下!”
卫青停下脚步,注视着已经停下了面对着他的刘彻,轻声的问道:“所以,有的时候,我也会在心里想,这样的我,是不是太无情了?”
刘彻看着卫青那双在黑暗中炯炯有神的眼眸,不禁走到他面前,拍着他的肩膀沉声说道:“好青儿,你是个真正的大丈夫!我果然没看错你!”
刘彻的话让卫青紧绷的身体一松,脸上又露出了刘彻熟悉的腼腆的笑容,可是那双眼眸的深处还是隐隐藏着不自信。于是,刘彻手下一用劲,决定用一剂猛药:“那朕问你,若是离开的人,是子夫呢?”
话音刚落,卫青猛地抬头看向刘彻,那双刚才还藏着惴惴不安的眼睛,此刻瞪向刘彻,除了震惊外,里面还夹杂着怒火,刘彻明白,自己的这一句话,让一向平和的卫青,动怒了。
刘彻笑了笑,收回放在卫青肩膀上的手,背在身后,故作轻松的说道:“所以,你现在该明白了吧,你不是无情,你只不过是在做你身为卫家支柱应该做的事,只不过是,在你的心目中,有更重要的人罢了。”
说完,刘彻便翻身上马,对卫青说道:“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去吧,不然病儿该着急了!”
卫青还没从刘彻方才的话中缓过神来,见皇上已经驾马离开了,这才赶紧上马追赶过去。
刘彻驱使着马一路狂奔,夜晚透过两边树林吹拂过来的风十分的凉爽,也让他的头脑渐渐清醒。方才,当他对卫青说出那个问题时,刘彻也是心里一震,而卫青眼中的怒火更是让他忍不住问自己,若是,离开的,真是谖儿呢?
刘彻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那一刻,刘彻清楚的感觉到了心中的滔天怒火,甚至心里那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若真是谖儿,他会不顾一切,让所有人给她陪葬,哪怕是丢了这天下。
曾经,在他的心目中,江山社稷最重要,其次是谖儿,可如今,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顺序发生了变化。
晚风吹散了心中的躁动,刘彻不禁有些后怕的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没有失去谖儿。
刘彻和卫青偷偷回到卫府后,果然看见霍去病手持佩剑守在房门外一动不动。听到动静,霍去病立即警惕起来,见是皇上和卫青回来了,才放松下来。
“皇上,舅舅,你们回来了。”霍去病昂着头一副求表扬的样子。
刘彻摸着霍去病的头夸赞道:“病儿表现的不错,回头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跟朕说,就当朕奖赏你的!”
“谢皇上!”霍去病激动的说道。
卫青无奈的摇了摇头对霍去病说道:“好了病儿,时辰不早了,皇上要回宫了,你也赶紧去洗洗准备睡觉吧!”
“哦,知道了!”霍去病对刘彻行了礼之后便离开了。
刘彻也该走了,他看着卫青十分认真的说道:“有时间的时候,多带着病儿去看看子夫吧,把家里人的消息都带给她,让她知道你们很好,不用她担心,也希望她能够尽快恢复精神,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诺!臣知道了!”卫青郑重其事的说道。
刘彻回宫后,一直守在寝殿外的赵成立马跟在刘彻身后进殿,边为他更衣边问道:“皇上可从婧媪那问出什么了?”
想起自己从婧媪那得到的答案,刘彻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换好衣服后,在桌案旁坐下,目光深沉的对赵成说:“赵成,你知道吗?朕得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结果。”
看着皇上露出那种纠结悲伤的表情,赵成不禁心里一颤,看来,这皇宫,马上就要不太平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