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挡不住哀鸣寒风,它如利刃破开阻挡钻入林烟耳中。
前年,她在北方过的第一场冬。
第一场大风起的那个夜晚,刚住进君岳府。
房间窗户关的不严实,她第一次在高楼里听见呼啸的冬季北风。
她敲响隔壁房间的门,对他说,“有狼叫。”
他随她到她的房间,笑着摸她的头,“我们北方的风得到林烟女士如此高的评价,本人与有荣焉。”
再听,那风更像悲戚者的嘶嚎。
“难怪课本里写‘北风呜咽,呜咽的北风’,原来冬天的北风真的会哭泣。”她当时这样说。
北方的风,是带着脾气的。
像他,呜咽,是走向更强韧的号角。
这次也一样。
林烟看着易隋,相信他一定可以挺过去。
她希望陪他挺过冬天的那个人是她,一如两年前的冬天,他们送走了寒冬,历经半年他的腿感受到了疼痛。
一如今年的年初,冬去春来时他扔下了双拐。
风声入易隋的耳,他想起——
那天医院又一次给出神经萎缩加剧的诊断,他坐在房间到半夜,举起床头台灯正要砸出,她敲响了他的房间门。
她站在门口扣紧门框,小脸惨白叫了他一声,“易隋……”
“有狼叫。”她接着说。
他不动声色放下台灯,兴起逗她,“害怕了?叫声隋哥。”
“隋哥。”她立刻叫了声,接着就叫顺口了,“隋哥,我房间能听见狼叫。”
那一刻,他的心忽然就软了。
也韧了。
他摸摸她的头,心底油然生出求生的意志,他不能倒下,世上还有两个叫他哥哥的人。
然而这一刻,易隋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住。
他或许能继续当好哥哥,但他,永远当不好别人的丈夫了。
他又一次变成一个残缺的人。
易隋看着林烟,最终他伸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丝,“去吃饭。”
“嗯。”林烟点头,看见他转头那一刻迅速红了的眼眶,和漆黑瞳仁浸染的薄雾。
车行驶了几分钟,林烟从书包掏出八千巨款,豪气地掸了掸,“隋哥你想吃什么,我有钱,不用跟我客气。”
易隋偏头看她,大大的杏眼正弯着在笑。
“小米粥吧。”易隋头转回前方,用玩笑的语气说,“打击过重,胃需要静养。”
她在秋去冬来时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手里端着一碗小米粥,对他说,“易隋,你是英雄,你该为了理想站起来,而非为了女人倒下……可英雄,不就是创造奇迹吗……”
“那我请你去兰亭阁,喝粥,养生菌汤。”就是不知道八千够不够,林烟惆怅地想,脸上笑容淡了,怎么就嘴快说去兰亭阁呢。
易隋余光看见,嘴角微勾,“确定是养生,不是毒上加毒?”
兰亭阁主打天然、野生。
养生是真,吃死过人也是真。
“对哦!”林烟恍然大悟,咋呼道,“以毒攻毒,中医里应用最广泛了,治疗毒疮,一种蛇的毒解另一种蛇的毒,说不定——”
她咬牙:“就去兰亭阁!”
大不了刷养老本。
她一副上断头台慷慨赴义的小模样,易隋被逗到,唇角的笑意加深。
仔细想起来,这丫头好像连一根棒棒糖都没请过他。
“本来想喝你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林烟慢半拍想,菌汤她做过,菌菇小米粥她也做过,当即同意,“好呀,上次熬的松茸放多了,太鲜了,今天少放点。”
亲手做更好,省钱。
“路过超市停一下,进去买食材,我出钱。”
这样也算请了客吧。
易隋在想,是不是该让她放放血。
他回忆完了,这丫头自己的腰包,真的是一毛钱都没为他花过。
买盒牙签都不忘记账找他报销。
过年过节送出的礼物全是自己手工制作,材料是从她易妈妈那儿顺的。
易隋扫了眼车钥匙上的钥匙扣。
细细的银色金属圈悬挂一只绣工七扭八歪的圆形布艺大饼,墨黑底色上分布着七八个小图案,两个橙子切面、两颗草莓、几根草。
他没认出来那是橙子切面和草,她自己介绍的。
易隋脑海中飘过昨晚二哈扑进他怀里时的画面,狗身上那件衣服……
又看了眼钥匙扣。
所以这回,干脆捡了边角料?
林烟不知道对方在细数她的抠搜行径,她凝眸沉思,好似想到什么,改口说:“今天不用松茸虫草了,用见手青。”
“见手青?”见手青易隋知道。
吃过,辨认过,夏天云城大山里遍地都是。
“嗯。”林烟给他科普,“见手青品种杂,中毒几率大,但致命性不强,中毒后及时送医就没事。”
易隋:“……”
他以为以毒攻毒说说而已。
易隋上扬的唇角松了,假装一无所知,问:“什么症状?中毒。”
“我只知道会出现幻觉。”林烟拿出手机,“我查一下。”
刷短视频刷到的,她也没吃过。
“中毒症状有视物模糊、幻觉、头痛、头晕、疲乏、嗜睡、恶心、呕吐、腹痛、腹泻等。”
念完某百科,林烟煞有介事邀功说:“看吧,说了不严重。”
易隋:“干货?”
林烟随口答:“鲜菇生长期是夏天。”
“窗外是冬天。”易隋适时提醒。
“别急,我在找。”林烟已经点开网购软件,进入支持两小时送货上门的超市列表,在搜索栏输入——见手青。
易隋:“……”
“真的有!”林烟惊喜道,“干货。最近一家离君岳府才六公里多,我现在下单,到家正好签收。”
易隋喉咙滑动了下,正要说话……
“好了,付款完成。”林烟兴奋朝驾驶位扬了扬手机。
易隋:“……”
最后那点舍不得她花钱的怜惜消耗殆尽,易隋瞟了眼钥匙扣,“刚才的话我还没说完。”
又瞟了眼满脸写着“你说呀”的吝啬鬼,“本来想喝你亲手做的小米粥,但今天伤心过度,还是出去吃顿贵的消费一下吧。”
林烟愣了愣,“啊?”
“……可是都下单了。”
易隋:“退货。”
“哦……”林烟找好角度,装模作样在屏幕上划了几下,遗憾地表示,“出库了,不能退了,慢了一步。”
见她还在挣扎,易隋戴上蓝牙耳机。
林烟有种不好的预感,“要打电话吗?”
“打给物业,叫他们帮忙签收保管一下。”易隋无情地说。
一顿饭花了林烟七千九百九十九,收银员贴心地给她找零了一张纸币。
林烟拿着那张一元纸币,恍惚间回到请同学庆祝那天,舍友信誓旦旦打包票最多花三千,结果花了她七千多。
走出餐厅门口,易隋揉揉她的头,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在下一级台阶蹲下,“上来。”
林烟盯着他宽阔的后背,慢慢趴了上去。
“隋哥。”林烟搂紧易隋的脖子,瓮声瓮气说:“我不是舍不得为你花钱,就是觉得一锅清汤,飘几片蘑菇,两盅粥,两个小菜,不值这个价。”
关键,以毒攻毒症状也没出现……
就很亏。
在家做,食材最多不超过一千块。
“是我不会过日子。”她付完钱易隋就后悔了,应该只留二百块让她付。
同时又想象,如果让她知道实际支付是一万四,她得炸毛成啥样,会不会杀回去?
林烟安静了几秒,认真说:“但是看你高兴了,浪费再多钱都值得。”
……
从餐厅大门口到餐厅楼背后的停车场,几十米的距离很快就到了,但林烟想说的话都说了。
她说, “隋哥,我以后一定多挣钱,请你去更好的餐厅,随便你浪费。”
易隋说,“好。”
她说,“她已经死了,两年前,能不能不要深究我从哪里来,别调查我的过去,还有帮我保守秘密。”
易隋说,“好。”
最后她说,“隋哥,我会守护你的。”
风刮进眼睛,听者涩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