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蕴的话却还没有说完,接着道:“再看另一位,因为丈夫和儿子一起通敌,背叛宗族,不管她到底是否知情,都成了帮凶。被夫家排斥在外,只能在郊野的庄子了却残生。”
“朱家主。”顾蕴看向朱晖,“如你所言,顾家和朱家世代姻亲,这两位更是和朱家主亲缘颇近。那朱家主认为,他们落得如此下场,是谁的过错呢?”
朱晖不想回答,因为顾蕴的问话就是一串连环套。答完了这一句,还有后面的等着他。被她牵着鼻子走,此来就算是前功尽弃了。
顾蕴也不在意,见他不答便自问自答:“这一切,都是因为顾际棠。”
“他出卖盟友,背信弃义在先;不顾伦理纲常,不孝失德在后。士族讲信重礼,但是仁义礼智信,他统统抛却了。”
“还有顾宽,作为顾际棠的帮凶,同样负有滔天罪责。”顾蕴语调骤升,直直逼视朱晖,“更甚之,他们勾结外敌,致使我夫君战死沙场。这二人,是我顾蕴不共戴天的仇人!”
“可是朱家主,您的女儿却收留了他二人。不但收留,还委以重任。朱明莲为明王妃,对抗淮南军乃是各自为营,无可厚非。这是乱世中立场不同,却影响不了顾、朱两家的同气连枝。
所以你今日过来寻阿姐,是想要让她看在同为士族的面子上放了朱明莲。为了不撕破士族的颜面,阿姐应该卖你这个人情。”
“可那是于公而言!朱明莲包庇顾际棠父子继续为非作歹,那就是我顾蕴的仇人。对仇人心慈手软,一向不是我的行事风格。朱家主,顾蕴没有你想的那么大度!”
顾蕴每多说一句话,朱晖的脸色便会跟着难看一分。直到她将他今日全部的退路堵死,朱晖只觉一口气梗在喉头,几乎让他气血翻涌。
但到底是在朱氏做了几十年家主的人,他迅速平复心绪。不再同顾蕴纠缠,而是看向顾蓁:“阿蓁,九州士族同气连枝,数百年来不曾改变。数代皇权更替,咱们却能一直屹立不倒,靠的便是这份大局、大体。”
“世叔说的对。”顾蓁道:“相比于整个士族共同的荣耀,儿女私情确实不足谈起。”
听到顾蓁的话,朱晖的面色算是缓和下来一些。
“所以世叔,”顾蓁微笑着看向朱晖,前后两个半句之间略作停顿,“应当不会为了私情而伤了两家的和气吧?”
朱晖只觉得他胸有成竹地扳起一块巨石,本要砸向敌人。奈何峰回路转,这块石头在脱手之后被敌人施以巧劲,推回了自己的方向。看似轻飘飘地一推,却砸的他险些吐出一口鲜血。
宇文愈轻笑,世人常道四两拨千斤,今日顾蓁却是未出分毫便让朱晖被这个“千斤”压得透不过气来。因为这个“千斤”本就是整个士族共同拥有,朱晖能用,她顾蓁也能用。
而且欲擒故纵、先抑后扬,用的比对方更巧更妙。
宇文愈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更是擅长顺风吹火。他嗤笑道:“九州士族同气连枝?本王怎么没有听说过?”
朱晖惊讶于他的自称,后者却接着道:“若是百年前这天下还只有一个姓氏的时候,你说这句话也不为过。但是如今,且不论南北两朝分立,士族也有了南北之分。家国不同,所要侍奉的君主也不同。”
“只看南边这半壁山河,萧弘的皇位本就不甚稳妥。自贞元五年起,更是乱世起义层出不穷、藩镇割据是为常态。盛世已倾,人心逐利,有相同的利益才能同气连枝。各自为营、各为其主,便只有明争暗斗,你死我活。”
“皇权弥散,士族却不会散。”朱晖反驳道:“此前百年,朝代更迭何其频繁,士族却还是当初的士族!”
“是吗?”宇文愈哂笑,心道:你这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没有看到士族正在一步步走下坡路?还是固执己见,想要一直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
大厦之将倾,不论从前再如何同气连枝,今后也注定要散开。散开以后,便再难连到一处了。
不过这些话他没有挑明,毕竟他不负责给这人指点迷津。
朱晖最后还是一个人离开了,没有将他最疼爱和看重的女儿带回去。
而此时明王府地牢中,朱明莲并未如愿见到朱群,过来见她的是顾萸。看到她安稳无虞的瞬间,朱明莲瞬间明白。背叛她的除了枕边人,还有这个一直被她当成棋子、从未放在心上的表妹。
“顾蓁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愿伏低做小替她卖命?”见到顾萸虽然比见到朱群的冲击小一些,但是朱明莲的声音仍旧凄厉。
恼怒战胜了恐惧,她从墙角离开,跨过到处爬行的虫蚁。趴在实木制成的牢门处,将手伸出缝隙去抓顾萸。站在顾萸的角度看,就像是见到了一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顾萸也是自小被娇养长大的世家贵女,若是从前,见到这幅情景恐怕要吓得连连后退。但是现在看朱明莲,却只是想起了当初被关在地牢中的自己。
不同的是,如今她在囚牢之外。
朱明莲的指尖停留在顾萸面颊前一寸,却再也无法上前。挣扎片刻之后,又恍然从疯癫中出来,渐渐恢复了冷静。
顾萸见她不再吼叫,才缓缓开口道:“我今日过来,是替人转达几句话。你且听着,我说完便走。”
“他说,”顾萸原封不动地将那人离开之前说的话转达给朱明莲,“你我虽然夫妻一场,但未曾有过片刻的同心。
你将我当做傀儡,掣肘数年。我为换得生机,设计于你、献城投敌。
你我二人都是一路货色,无情无义、自私自利。所以,谁也没有资格怨怼怀恨。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这辈子不会再有揪扯,下辈子也不会再有牵连。”
牢内一阵安静,朱明莲才知道顾萸这是把要转达的话说完了。
“他在哪儿?”她原本跌坐在地上,此时又快速爬起,胳膊再次从缝隙中伸出来,在虚空中胡乱抓着,“让他过来见我!他为什么不敢过来见我?”
“他已经离开了。”顾萸转身离开之前,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他主动献城,从淮南王处求得了恩典,拿了一批金银,献城当日便带着爱妾和儿子离开了。”
顾萸的脚步声很快消失,朱明莲眼神出现片刻的停顿。紧接着,便开始癫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她不再惧怕地上的虫蚁,趿着布履在牢中转圈,“离开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