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绝不愿负小姐,亦不能负家国。是以,唯有这一条路可走……”
“佛说万般皆苦,但若是真的有来世,阿难愿意再次为奴为婢,陪在小姐身旁。”
顾蓁久久地盯着手中的信纸,视线不间歇地在字里行间徘徊。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纸张和氤氲的墨迹,看见从前那个清清冷冷的人儿。
“阿难”之名取自佛陀阿难尊者的名讳,阿难尊者又名欢喜佛。那你的名字,本意便为欢喜。可是阿难,你这一生,可曾欢喜过?
“小姐,麦娜尔过来了。”雁翎、离芷以及怀有身孕的芙蕖,从那日开始便都搬到了宫中,一直伴在顾蓁身旁。
麦娜尔直直地走进来,跪在了顾蓁面前。
“麦娜尔,怎么了?”顾蓁起身绕过桌案,来到她身前半蹲下来。
“求小姐助奴婢得偿所愿。”
看着她低头埋首的模样,顾蓁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她顿了顿,温声道:“你想要什么?”
“奴婢想借千机处一用,”麦娜尔抬头,和顾蓁对视,“奴婢向小姐承诺,十年之内,必定让郑家暗谍再不复存在。”
“你要去北朝?”顾蓁话落,满座皆惊。另外几人立即围了上来。
“是。”麦娜尔以头抢地,“请小姐应允奴婢所求。”
“麦娜尔,阿难已经离开了,你也要离我们而去吗?”未待顾蓁答话,芙蕖伸手搭在了麦娜尔的肩膀上。她孕期本就容易感伤,如今一开口又是泪珠子不断滚落。
麦娜尔转过身对她笑了笑,伸手替其拭去泪水。然后又看向顾蓁:“小姐,这是奴婢最后所求。”
……
十年后。
北朝。一座高山之上一处不知名的洞穴之中。
北朝九成子民信仰佛教,所以许多山峦之上洞穴之中便时常能看到各种佛教人物的雕塑画像。眼前这处洞穴便是如此,四壁或站或坐或卧挤满了各种形象的雕像或是画像。而正对着洞穴门口的,是一座卧佛。若是对佛教稍有了解的人来到此处,一眼便能认出这座佛陀名曰欢喜佛,还有已给称呼,叫做阿难尊者。
这处洞穴可以明显看出是有人居住的,除了满洞的雕塑画像之外,还有一张仅容一人躺卧的小榻,小榻旁放有一张小几,小几之上放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陶罐。
另外便是一些简单到极致的生活用具,以及两个极大的能将洞穴的一壁完全遮住的书架,书架上堆满了新旧皆有的纸张文书。
书架前置有一张看上去比小榻还要大一些的书案,同样堆满成摞的纸张。有一女子伏案而坐,素白的衣衫披在纤瘦的身体上。
狼毫挥下最后一笔之后被放置在笔搁上,麦娜尔拿过早已备好的信封,等着纸上的笔墨全部干了之后将其折好,放入信封。轻轻吐出一口气之后起身,转身走向小榻。
床榻旁的小几上除了陶罐,还摆放有一把匕首。麦娜尔坐到榻上之后,将匕首握在了手中……
然后躺下身,将陶罐揽入怀中。靛青色的床单之上,滴下滴滴鲜红……
她将自己封印了十年,十年当中从未回忆过从前。如此,才能撑到现在,直至郑氏暗谍网络被尽数摧毁。
至此,她才再一次解除心间封印。无所畏惧、肆无忌惮地去想那些最美好、最怀念的回忆,以及……最想最爱的那个人。
……
“麦娜尔,小心些,”
这是她最常听她说的一句话。从小姐带领淮南王府撤离建康,到那人无声无息地离开之前,麦娜尔听过无数次。
对啊,是无声无息地离开的。你给小姐留了那么长的一封信,对我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
“麦娜尔,小姐不日即将入京。咱们筹备多年,成败在此一战。”
彼时淮南军大破西南,小姐即将入京,淮南军紧随其后。她们在住了多年的别业中,紧张且兴奋地等待着。
……
“麦娜尔。”听到呼唤,麦娜尔转头。
看到一身素色衣衫的女子站在西郊别业那棵枝繁叶茂的丁香树下。三千青丝只用一根和衣衫同色的琉璃簪固定,双手交叠在身前,腕间的素银镯子时隐时现。那只镯子,和她腕间的是一对。
那是十年前,横流公子出使北朝回归的第二日。
“作甚?”麦娜尔问道。
“无事。”清清冷冷的面容漫上了浅浅的微笑,她说道:“小心些。”
那句话麦娜尔听过无数次,所以那天也一样,只当是一个平常的叮嘱。
阿难心性谨慎,她已经习惯了。
习惯她在身边,习惯被她叮嘱。习惯自己的生活,另一半是她。
却还未习惯去考虑分别,去设想度过没有她的时间。
……
之后每个被噩梦惊醒的夜半,那幅美的有些不真实的画面都会无比清晰的出现在麦娜尔脑海中。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反而愈发清晰。
清晰到她能看清她额前几根碎发被微风吹动,轻轻地和上翘的睫毛打架。身后那一树白色的丁香花,细碎的花瓣被微风飘飘洒洒地拨下。
她们一起住居住的那座别业中,那棵丁香花树是她最喜欢的。每次思绪阻塞,她总要踱步到树下,或是绕着树慢慢转圈,或是对着一树的花出神。
看得久了,麦娜尔险些以为她要和那棵树融为一体了。
事情进展的顺畅的时候,麦娜尔也会习惯性地在那棵树下站上片刻。当时她觉得,若是以百花喻美人,没有比那棵树上的丁香花更适合阿难了。
微小,而又灿烂的雪白。冷淡、温柔而谨慎。
可是如今时隔十年再次回想,麦娜尔只觉得那大片大片的白,让人仅仅忆起便心中发冷。从肌肤冷到血脉,最后到骨髓。血冷,心也冷,冷得她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
……
无所羁绊地躺在一方小榻之上,一处洞穴之中,身处在那人的家乡。麦娜尔终于敢承认,她是有爱人的。
她爱上的人,叫阿难,是一名女子。
……
阿难,宇文阿难,我本想着,我们还有许久许久的时间。久到让我甘愿将心思深埋心底,看着你觅得良人、和夫君携手白头、子孙满堂。
因为有那么久的时间,只要能在一旁看着你,看着你由衷欢喜,我便已经满足。
可是没有人告诉我,那许久许久的时间,怎么会就这么毫无征兆、毫无声息地结束了?快到让我来不及和你说句话,来不及让你听到我要说的话。
阿难,我心中早已有人了。那个人,是你。
我唯一一次嫉妒小姐,是看到了你留下的那封信。全信几多篇章,却没有关于我的只言片语。宇文阿难,我好后悔,后悔没有让我成为你心头最重要的人。
阿难,愿下一世,一人为男一人为女。你我做一对,来世夫妻。
……
自阿难离世麦娜尔出走之后,她们曾经所居住的那座别业便闲置下来。雁翎等几人时常亲自带人过来打扫,但是除了负责洒扫的人,却从未有任何人踏足其中。
直到十年后,顾蓁第一次来到这座院落之前。
“小姐怎么突然想要来此处?”跟随她一起过来的,是从朝堂之上出来的雁翎。
“昨日夜间梦见阿难和麦娜尔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一起梦到她们两个。”顾蓁道:“醒来之后,便想过来看看。”
二人屏退一众随从,亲自推门而入。
“小姐,这间是麦娜尔的居所。”雁翎先是指了指她们正对着的一间房,然后又指向旁边那间:“那一间,是阿难的。”
“进去看看吧。”顾蓁首先抬步,迈向正对着她们的房间。
这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雁翎等几人的心腹亲自打扫,所以除了没有生气,房中的一切和十年前相比都分毫未动。
顾蓁来到妆台前,手指缓缓攀上妆镜的边沿,轻声道:“就没有见过另一个女儿家的妆台,能像她这般简单。”
“那小姐等会儿就能看到了。”雁翎接话道。
顾蓁闻言轻笑,也是,阿难的饰物只会比麦娜尔更简洁。这两人,在一起久了连生活习性都越发相像。也不知是谁影响的谁。
手指沿着妆镜边沿移了半圈之后,顾蓁忽然停下动作。她弯腰向妆镜后方看去,在手指停留处看到了一个指环。
“这是何物?”顾蓁看向同样已经将身子靠过来的雁翎。
“兴许是连接某处暗格的机关。”雁翎道:“她们两个当时替小姐收集各方消息,房中置有这样的机关也不足为奇。”
顾蓁点了点头,试着将手指套入环中,然后轻轻拉动。
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声响——一旁的床榻之上果真出现了一处暗格。
“小姐,有一封信。”走过去确认的雁翎,将一个信封从中拿出。
信封之上没有署名,顾蓁从中抽出一张已经泛黄的信纸,展开之后看到了熟悉的笔迹写就的一句话……
“麦娜尔看到这封信了吗?”顾蓁紧紧攥住雁翎的手。
却见对方摇了摇头:“小姐,自将阿难带回到离京北去的那段日子里,麦娜尔从未回过此处。”
怪不得,怪不得她北去之时那番失魂落魄,怪不得她誓要毁灭郑氏谍网,怪不得她极力反对土葬而要将阿难带在身边。
“立即命人将这封信送去北朝,交到麦娜尔手中!”
“是。”雁翎拿了信函,便想外跑去。
……
信上是娟秀的簪花小楷——麦娜尔,来世做夫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