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得偿所愿就有人怅惘而归,有人果决无意却不能阻止有人继续痴等。日月的交替不会因为渺小凡人的喜怒哀乐而停止,春夏的轮换也不曾受到三千凡世的丝毫影响。
转眼间,五年已经过去。
元初八年,十九岁的尚书令顾苏担任使团主使第二次出访北朝。在邺城营造盛况——梁使入,邺下为之倾动。跪游子弟盛饰聚观,馆门成市。(摘自《北史》卷四十三)
近些年来由于各种原因,南北两朝之间的关系愈发亲近,相互派使臣出访更是越发频繁。
而大梁此次去访在邺城引起盛况,北朝朝廷索性决定将今年的出访提前,跟随着返朝的梁国使团一同来了南朝。
而横流公子作为使臣出访别国,都能引起满城倾动的盛况。回到建康城之后,自然更加轰动。
进城时引得整个城门拥堵,让北朝使团中年纪都已经过了不惑的使臣连连咂舌。不论是士族还是寒门,朝堂还是民间,拥有一张人神共愤的脸,走到何处都能吃得开呀!
二圣在宫中设下宴席,同时替两朝使者接风洗尘。
一路之上极少面露笑容的横流公子,自打进了宫却让同行的北朝使臣大跌眼镜。眼前这位一手抱着凤元公主一手牵着大梁太子的人,真的是外面传得那位冷若冰霜还能引起满城轰动的横流公子吗?
而南朝臣子对于眼前的场面,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小顾大人面对二圣及老师顾相都甚少露出笑容,唯独小公主能博其一笑早在其十五岁入中书省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建康城百姓的共识了。
至于小顾打人不爱笑的原因,众说纷纭。其中一条流传最广,相信的人也最多。那便是小顾大人初入朝堂的时候,多次被刚刚从地方上升入建康的官员当成是女扮男装,认为其是和大司农一样的女官。
据说几次三番之后,便不常见到小顾大人笑了。而横流一笑,也被建康城的妇人女子奉为奇观。
众人都因为罕见的奇观啧啧称奇,作为北朝主使的郑远道却被大殿的一角吸引了目光。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能看到三个并排而坐的女子,或者说女官。其中一人自然是大司农雁翎,而另外两位,则是年前才穿上官服但并不时常上朝的阿难和麦娜尔。
二人花了四年多的时间完成了对建康城以及各个商铺之中所有暗中势力的整合和收编,建立了一个名叫千机处的机构。这个机构神秘无比,却在大梁的朝堂之上有独立的位置。
千机处的名字挂在三省之下,和六部同级,被人称之为吏、户、礼、兵、刑、工之外的第七部。
但是其主官并不称尚书,而是设有正副二使。正使阿难,副使麦娜尔。她们虽然名义上是左右二相的下属,却不受他们管制,而是直接听命于二圣。
……
察觉到身旁的人有些一样,麦娜尔放在桌案下的手向一旁伸去,碰了碰阿难的衣袖。见对方将目光转向自己,她低声问道:“怎么了?”
“无事。”阿难摇了摇头,半是打趣半是感叹地说道:“横流公子的相貌,真的是越来越……”
“越来越让我等自惭形秽了。”另一旁的雁翎听到了二人的谈话,接话道。
闻言,三人皆笑。
麦娜尔道:“是啊,若真有转世投胎一说,公子这应当是绝色佳人错投了男胎。”
“你胆子大了呀,麦娜尔。”雁翎说道:“知道公子最讨厌听到别人说他是绝色佳人,你还敢这么说。”
“我这也是有感而发,”麦娜尔讪讪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况且他这不是听不到嘛。”
她说完,抬手将酒杯递向唇畔,却在中途被另一只手截住。
“饮酒伤身,”阿难从她手中将杯子拿过来,放回原处,“更误事,别喝了。”
“就算我醉了,不是还有你嘛。”麦娜尔虽然这么说,但也没有再去端酒杯的意思。
这一幕看得另一边的雁翎也开始啧啧称奇,道:“麦娜尔你这个酒鬼,居然也能将酒戒了。”
麦娜尔身上有一半西域血统,对于酒水尤其是葡萄酒的喜爱远远超过普通中原女子甚至男子。这一点,雁翎等几人一开始便知晓了。
她办事极有分寸,从不会像阿难说的那样醉酒误事。但是平日确定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却极少见她能控制住自己的酒瘾。
没成想今日阿难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她放下了酒杯。
“再不戒她的身体也不允许了。”阿难道:“上次便因为喝得多了,胃腹疼了半宿。”
“原来如此呀。”
看着雁翎不含善意的笑容,麦娜尔就知道她接下来又是一番调侃。这人在朝堂之中待得久了,便也学得一副伶牙俐齿,比之从前的芙蕖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芙蕖自从变成了何夫人,反而一改泼辣性子,俨然成了一位贤妻良母。
为了不让自己落于下风,麦娜尔决定先发制人:“前些时日去见小姐的时候又听他提起了左相,他一共被你拒了几回了?”
顾蓁当初的猜测完全准确,张和的求亲果真没能得到雁翎的应允。甚至在顾蓁向其提起的时候,换来的是对方“小姐你莫不是再拿我取乐吧”的表情。
显然,雁翎姑娘果真是满心只有家国大义万千子民,从始至终都没有将丝毫心思分到别处。
但是张和却不只是越挫越勇还是怎样,自那之后居然就独独认准了她一人。每年都要向二圣请求赐婚,然后被顾蓁赶去向雁翎表明心意,再然后便是被她拒绝。
这么些年下来,左相被拒倒是成了整个皇城众所周知的“秘闻”。其在百姓之间热议的程度,有时候都能超过横流公子。
卢兆媛默默不语,温昭冷心决然,本就已经成了顾蓁心头一抹去不掉的愁绪。后来又加上了你不停地逃我就不断地追的雁翎和张和,只能说建康城的风月之事,从来不缺少主角。
……
宴席散了,两个小家伙也被更为年轻貌美的横流公子拐跑了。雁翎想了想,也没能想起来还有什么未忙完的政务,便也不必再留在城中了。
她和阿难以及麦娜尔一同步行出宫,打算和她们一起回城郊住一晚。阿难和麦娜尔一直住在从前的别业中,就算在朝中挂了职之后也没有搬到城中来。
而雁翎则是有朝廷分封的官邸,虽然规模不大,但一人居住足矣。最大的好处是距离朝堂很近,每日上朝方便。
“我乘你们的马车一起回去吧。”雁翎一边走,一边说道:“一个人坐车怪无聊的。”
“恐怕不行。”麦娜尔回答道。
雁翎疑惑,后者示意其向前方看。
雁翎转头,看见了站在她的马车前的身影。男子身形高挑,身穿最高规格的大梁官服。许多年没有重操打铁旧业,被晒得黝黑的皮肤也恢复了白皙。
六年战场五年朝堂的经历洗去了其身上年轻时的锋芒,如今再看上去便如一棵深深将根茎钻入山石之中的古松,沉静内敛却有着不容冒犯的气势。
这人不是大梁左相张和,还能是谁?
“看来你今日,是不会无聊了。”麦娜尔说完,拉着阿难走向了自家的马车。
而被单独撂下的雁翎,轻轻地勾了勾嘴角,顷刻间又落下。不知是无奈什么,旁人极难能看出来。
她脚步仅停顿了片刻,便抬步继续向前走去。而前方张和看到了她的身影之后,也向这边走来。
二人于宫门口相遇,又一同走到朱红宫墙之下。
“饮了酒?”张和首先开口道。
“嗯。”雁翎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左相找下官有何事?”
“今年还未问你,”张和道::“可愿应允?”
雁翎抬头,看了他许久。然后问道:“若是不应允,你要如何?”
“答案你还需要再问我?”张和笑道:“不是已经听了许多次了吗?”
“每个人一生都会犯下许多错误,然后又会为之前所犯下的错赎罪。”
“近些时日我总是在想,直到现在仍旧孑然一身、无人相伴,是不是就是在为当初对你的那些轻蔑之词、张狂之语在赎自己的罪孽。”
“而你现在不肯接受我,应当是我的罪孽还未赎完。”
“那我便接着赎,接着等。”
闻言,雁翎轻笑。道:“你今年,已经到不惑之岁了吧?还以为自己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有大把年华可以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