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五章
乡间小路上洒着白色的纸, 剪成圆圆形状, 中间有一个孔。
这是X县的风俗, 死人的时候要扔纸铜钱, 意思是让死者捡了这些钱好上路, 留着到阴间那边去花。
邱成才站在路边, 看着一张纸铜钱朝自己飞了过来, 有些厌恶,伸出脚来踩了踩,那张纸铜钱被他的鞋子压到了泥里。
白色的纸铜钱上沾着黑色的泥土, 瞬间显得很脏。
唐建党快走了几步,朝前边跑了过去,邱成才慢吞吞的走在后边。
唐振林和李阿珍都是不招人喜欢的, 邱成才并不觉得悲伤。
当他走到自家门口, 他奶奶正站在地坪上看热闹,X县这边有人过世必然要做几天道场, 喊了道士师父过来做法师, 还有当地的一些本地戏班子过来唱戏。
唐家的地坪里搭了一个台子, 有几个浓妆艳抹的人站在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 旁边站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戏台子上, 躺在棺椁里的唐振林没有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棺材前边放着一个盆子,里头烧了钱纸, 唐大根和唐二根跪在灵前, 不住的朝里边扔着钱纸,火苗腾腾的冒着光,烤得人的脸红通通的。
“奶奶!”
刘秀芝转头一看,见着长孙站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成才?你啥时候回来的?”
邱成才回来之前没打电话回来,家里没装电话,特地让人从镇上跑过来喊他们去镇政府那边接电话实在没必要——他只打算呆一个晚上就走,万一他娘接了电话,念叨着让他到家里多住两天怎么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拒绝。
所以,他的出现对于奶奶刘秀芝来说,长孙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那样,“扑通”一声,他就在自己眼前了。
“我回来有一天了。”邱成才走到刘秀芝面前,嘴巴朝隔壁唐家呶了呶:“丽姐姐结婚,他家没人去送亲,所以我回来了。”
“啊?美丽结婚了?啥时候?”
“今天,我刚刚才从她男人家里回来。”邱成才笑了笑:“是她单位的同事,人挺好的。”
刘秀芝懵懵懂懂的看了看隔壁唐家,那里正唱戏唱得热闹。
“这老头子咋就这么会挑日子呐,害得美丽结婚都没人去送亲!”刘秀芝埋怨了一句,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邱成才:“那你给红包了没有?按理说咱们也该要去喝喜酒的,这么多年的邻居,美丽这孩子又命苦。”
“奶奶,您放心,我这点礼节还是懂的。”
和刘秀芝交谈了两句,邱成才朝自己屋子里走了去,路过他娘林淑英的房间时,他停住脚看了一眼。
或许是外边唱戏的声音太吵,站在外边竟然听不到缝纫机咔嗒咔嗒的声音,然而站在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林淑英正埋头在踩着缝纫机,一块布料从针头下慢慢的退了出来,咔嗒咔嗒的声音停下时,布料吊了一半在外头,林淑英拿着剪刀把线头给剪掉。
“妈!”
邱成才走进了屋子:“您休息一会儿吧。”
林淑英抬头,看到儿子竟然站在自己面前,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觉好像是在做梦,她伸手揉了揉,眨了眨眼睛再睁开,邱成才确实还是站在她面前。
“成才!”林淑英冲到了门口,一把抓住了邱成才的手:“你回来了?”
“是啊,妈妈,我回来了,但是明天就要回上海了。”邱成才低头看着林淑英,才几个月不见,感觉到母亲的眼角又多了几条皱纹。
母亲太辛苦了,他到时候一定要将母亲接到上海去住,不让她再如此操劳。
“怎么这样赶啊?”林淑英不免抱怨了一句,下午到家,明天就走,这也太快了一点吧,就住一个晚上?林淑英拉着邱成才的手不放:“外婆身体还好吧?”
“还行,上次跟您说过她眼睛要做手术,已经做过了,恢复得挺不错。”
“啊,那就好。”林淑英松了一口气,拉着邱成才走到缝纫机边坐下:“我要帮人赶一件衣裳出来,你到这里和我说说话。”
母子俩絮絮叨叨的说了些上海的事情,林淑英很担心嫂子方淑媛对邱成才不好,毕竟上次母亲说给邱成才留一个房间,她就摆出了那么一副臭脸,这让她心里一直不舒服,回来以后很久都不能释怀,总觉得方秀媛会使坏。
“最近有没有去外婆家?舅妈对你……还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都没怎么跟她说过话。”邱成才笑了笑:“妈妈,你放心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知道就好,我就怕你会得罪人。”
林淑英看了一眼邱成才,儿子长大了呢。
“怎么今天回来明天走,这样仓促?你们放了几天假啊?”林淑英很不舍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时光真是仓促,怎么才回来就要走呢,就不能多住一个晚上?
“妈妈,我们三天假,我昨天就回来了。”
“什么?三天假?”林淑英吃了一惊:“那昨天你去哪里了?怎么没回家?”
林淑英的心里一紧,马上想到了那个叫杨宁馨的女孩。
该不会是去她家住着了吧?成才越来越过分了,以前还老老实实呆在家,要进城还会和她说一句,自从寒假正月初五那次以后,他就大胆多了,竟然不跟家里说,直接呆在县城里头了。
上次问他住在哪里,只说是同学家,可是林淑英却敏感的想到了肯定是在杨家。
他没说错,杨宁馨是他的同学,一直都是。
这还八字没一撇呢,那边还是个小姑娘,竟然就夜不归宿了,林淑英很担心,很煎熬,又很鄙视杨宁馨,不过十四五岁的人,就能这样勾着人,实在不是一个好女孩。
“妈妈,今天隔壁丽姐姐结婚,我给她去送亲了。”邱成才看到林淑英脸上阴晴变化不定,赶紧跟她解释原因:“因为三牛昨晚也去县城了,我得陪着他。”
“美丽结婚了?”
林淑英怔了怔,她对这事一无所知,唐大根夫妻俩根本就没提起过。
或许也是没机会提,毕竟唐振林刚刚过世,红白喜事肯定不会连续做的,林淑英停下脚,听了听外头的动静,鞭炮闹腾得欢快,敲锣打鼓的声音也很欢实。
“妈妈,丽姐姐结婚,她爹娘都没去送亲,就三牛一个去县城了,孤零零的,为了凑个热闹,我就陪着三牛一块儿去送亲了。”
林淑英瞥了他一眼:“还有别的人吧?”
邱成才低下了头:“有,小六也去了,因为她是丽姐姐的妹妹。”
林淑英怔了怔,不错,那个杨宁馨完全有理由有资格去,毕竟她也是唐大根的亲骨肉。只不过这一去,岂不是主动承认了唐大根陈春花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以后要是被唐家给粘上,这又不好说了。
像唐家这种,吸干闺女的血来养儿子的,指不定以后还会要来找杨宁馨,到时候成才不是跟着要倒霉?
邱成才完全没有想到他妈林淑英竟然会发散性思维,看到她一脸沉思,还以为是在考虑手下这块布变成衣裳的问题。
“妈妈,你做衣裳吧,我先不打扰你了。”
刚刚起身想走,林淑英却喊住了他:“你去哪里?不陪着妈妈多说话儿话?”
邱成才无奈,只能又坐了下来,这回聊天重点发生了转移,从上海转到了旺兴村,林淑英把这几个月村里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邱成才听。
“隔壁那两个老的,瞧着一天不如一天,哎呀呀,那个啥尿毒症可真是吓人,看着一个人渐渐的就变了,全身都发黑!”林淑英一边摇头一边踩着缝纫机:“死前那两天,晚上都是低声的吼,有走夜路过去的说,听着他的身子在墙壁上擦,跟那些老牛被苍蝇叮了痒得不行要在墙边滚一样。我琢磨着,应该是很痛吧,痛的忍不住才会这样。”
邱成才听着也是感叹,没想到唐振林死的时候这样难受。
“听你爷爷说,那天中午过去看他,瞧着全身好像都肿了,他身上盖着的那床线毯都被他揪出了两个洞,人一直哼哼唧唧,有时嗷嗷的叫,吊着一口气就是说不想死,想见着孙子娶媳妇,想看到曾孙子,那个姓李的,躺在旁边椅子里就在抹眼泪。”
“没办法,他们又没钱去看病,还能怎样?”邱成才没敢仔细去想,这尿毒症还真是够折腾人的。
“哪有钱?”林淑英摇了摇头:“老二心狠,一分钱都不给拿过来,只说正月家里亏了不少钱,他们两个老的活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应该留着钱给孙子娶媳妇,不能白白糟蹋钱给他们买药吃。”
据林淑英说,医院的医生说了,要是有钱做透析大概能多活个三五年,要是啥都不弄那最多活一年,可唐振林从医院回来,才熬了两三个月就去了,为啥去得这么快,跟唐二根一家关系重大。
唐二根的媳妇李彩云,那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原先她对公公婆婆还有些畏惧,可后来唐振林病了,李阿珍瘫了,她就神气起来,每天里敲着脸盆在旁边指桑骂槐,一会儿说树上那只老喜鹊快到时候还不肯落气,要把小喜鹊的粮食都吃光了,一会儿又骂家里养的那条狗只是瘫在地上睡觉不肯去干活:“看家护院不出力,每天只知道摊尸,每年这么多谷子养着,这是要把我们家吃穷啊!”
唐振林和李阿珍听着老二媳妇这么骂,心里难受得不行,每天只是怄气,又不能冲到隔壁去追着李彩云打骂,只好把气撒在了陈春花身上。
可是万万没想到陈春花好像也硬了不少,以前她软弱可欺,现在却变得强硬了许多。
李阿珍让她去隔壁唐二根家问着拿钱去买药,陈春花只是看了她一眼冷冷的回答:“谁生了病谁去讨钱,我们做得够意思了,大根挣的钱都给你们俩买药了,我们吃糠咽菜都快接济不上了。”
陈春花心里头很难过,医生都说了唐振林的病没救了,可是唐大根还是要朝这个无底洞里填钱,除了每个月攒十块钱下来准备还给向春生,其余的一大半都送到了医院。
已经好不起来了,还要朝里边送钱,这不是想让她和三牛饿死吗!
陈春花气得直抹眼泪,恨不得自己也能去县城找个零工做着,多少能挣点钱来贴补家用——唐大根那点钱真不够塞牙缝的,要不是这世上好心人多,她和三牛吃饭都成了问题!
第三百九十六章
很久以前,因为杨宁馨的一个建议,让大塘中学有了这样的优良传统:根据期末统考成绩,免掉优秀学生的伙食费。物质奖励丰厚,学生们学习积极性高,所以每一年的统考,大塘中学在乡镇中学里一直处于领先地位。
首创这个制度的肖校长,因为领导有方,没多久就被调走,去了县城的一所初中当校长,随着新校长的到来,这个优良传统就断掉了——倒不是新校长不支持这种模式,主要是改革开放以后,大家都追求经济效益,大塘中学的食堂也外包了,不再是以前那种学校自己办食堂模式,老板们都在想着怎么挣钱,根本不会考虑到给贫困学生贴补的事情。
而且那些年因为教育改革的乱象,专家们给出指导意见,不要唯分数论英雄,必须让学生们快乐学习,所以改革开放以后的那几年,X县教育局为了赶时髦,也没有组织统一的考试,上边放松,下面也就更松了,没有评比的任务,大家都很快乐,学生们想学学,不想学就玩耍,老师们完成教学任务就万事大吉,也没有人想着挖空心思给学生们开小灶辅导。
没有统考,也就没有表彰奖励优秀学生的重大举措,大塘中学的奖励机制彻底报废。
大塘中学的食堂外包以后,饭菜比原来要好一些了,老板人还算不错,心肠不黑,虽然挣钱,但也顾及到了学生,菜都是用的新鲜货,变着花样炒菜,学生们都喜欢吃食堂,说比自家的菜好吃多了。
唐建党也眼馋食堂的饭菜,可家里穷,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只能每天带饭去食堂里蒸着吃。有一天大塘中学的校长提早去食堂吃饭,无意发现蒸笼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陶瓷饭碗,里边有一碗米糠混合在一起的饭,饭上头只放了两片青菜叶子。
校长感到十分震惊:“这是谁的饭菜?”
“初一一个叫唐建党的学生,他家里穷,吃不起饭。”食堂的阿姨叹着气:“也是老板好心,每次让我们给他的饭上舀一点油汤浇着,吃起来有滋味一点。”
穷到米饭里还掺着糠?校长简直不敢相信,他找了唐建党来了解情况,明白了他的处境,家里穷到几乎没米下锅,当即和那个食堂老板说了一句,以后不收钱,让唐建党在学校里免费吃饭。
“一天三餐都给他免费吃,食堂里要是贴补不起来,我来贴!”
尽管校长表态说他来贴补,可食堂老板怎么也不会让他出钱——敢让校长贴补,那他下学期就别想包食堂了。
就这样,唐建党每天三餐都在学校里解决。
空着肚子走到学校,赶去学校吃点剩饭剩菜把肚子填饱,下午做了作业以后到食堂吃了晚饭再回家——晚饭他会把饭留出一半,带回家给陈春花吃。
兔子逼急了会咬人,人被逼到绝境上了肯定也会有变化,这几个月里的省吃俭用,让陈春花已经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滔天怒火,李阿珍命令她去隔壁要钱的时候,她索性不理不睬,被李阿珍骂得急了也会还口。
唐振林听着陈春花说“谁生了病谁去讨钱”那句话实在有些不舒服,那是怪他们不该活在这世上咯?他气得抓住放在躺椅旁边的拐杖,颤颤巍巍的想站起来,他想要好好的教训一下儿媳妇——看着他和李阿珍都生病了就可以肆无忌惮了不是?不教训她就不知道尊卑大小了!
可是,他摸着老半天使不上劲,一双腿颤啊颤的,就是站不起来。
陈春花站在躺椅旁边看着公公和婆婆,脸上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情。
以前她害怕他们,公公脾气大,动不动就喜欢打人,婆婆也一样,不仅动手而且嘴巴厉害,咒人的话可以骂上半小时不闭嘴。可现在,这两个昔日在她眼里的厉害人都蔫了,公公站不起来了,婆婆瘫痪动不了,那张厉害的嘴巴现在也哑火了,最开始出院的时候根本就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个多月总算是能说话了,可却没有以前利索,说一句话要想老半天,而且语速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朝外边蹦。
要不是怕唐大根责怪,陈春花真希望能让这两个老家伙躺到旁边自生自灭。
每天还要帮他们洗脸喂饭端屎端尿,过上几天还得给他们洗澡擦身子,鼻子下好像总是有一股浓浓的尿骚味——这日子真是够了!
不仅是陈春花自己觉得累,就是旺兴村的人看着也替她觉得累。林淑英不干活的空档出去串门,看着陈春花扶着公公婆婆放到外边躺椅上,心里就觉得有些悲伤,陈春花这是前辈子欠了唐家的不成,做牛做马似乎没个尽头。
“这下总算是解脱了一半。”
看到唐振林死了,林淑英挺替陈春花感到高兴,这老东西可算是死了,要不非得把陈春花折腾死。
陈春花曾经向她哭诉过,那时候唐振林身子还没这么糟糕的时候,有一次李阿珍去外边菜地里了,唐振林喊她去扶他起来,陈春花才搭了一把手,唐振林就伸手摸上了她的胸,陈春花懵了头,还没反应过来,唐振林的手又捏了一把,她气得不行,把唐振林用力推回到竹躺椅上,奔着回了自己房子。
陈春花不敢和唐大根说这事,说了也没用,第一他不会相信,第二估计他也不会反抗,可是陈春花心里憋屈得慌,总想找个贴心的人说一说。因为林淑英对她照顾得挺多,陈春花有一次没忍住,把这事告诉了林淑英。
“竟然这样无耻!”林淑英很生气:“你们干脆不要供养公婆了,让他们单独过日子。”
“大根肯定不会同意的。”陈春花耷拉着眉毛,一脸沮丧:“我要是说出去,他肯定会说这不是真的,他哪里敢和他爹娘杠。”
林淑英想了想唐大根的性子,叹了一口气:“下次那老不死的喊你过去,就当没听见,知道不?要不是他会欺负得更厉害。”
“我知道了。”
陈春花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咔嗒咔嗒”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流畅,陈春花踩着缝纫机,想到了去年陈春花跟她说到的事情,心里一阵阵恶心。
唐家做道场,她正眼都没去瞧过,唐家地坪里虽然挤满了村里人,可他们也都不是去拜祭唐振林的,大家都是想看戏班子唱戏——乡下没什么文娱活动,婚丧喜庆之类的就是大家一起快活一下的时候。
她低头踩着缝纫机,心里头不住的想着以前的事情,买猪看圈,唐家的姑娘……虽然唐大根和陈春花老实可怜,她总觉得唐家不是个适合结亲的好人家,哪怕是李阿珍也过世了,她也没法子接受唐家的姑娘做自己的儿媳妇。
“成才啊,你最近实验室里的事情还顺当不?”林淑英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儿子说着话:“实验室里有女生没有啊?是不是男生比较多?”
“妈妈,怎么可能没有女生呢?”邱成才笑了起来:“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女生吧。”
“那也有不少哪。”林淑英抬头瞄了一眼儿子:“有长得好看的没?”
“妈妈,你怎么问起这些事情来了?”邱成才有些窘迫,什么时候他妈妈也变得这样八婆了呢?
“都挺好看的。”
“真的啊?是不是念大学的女生都好看啊?”林淑英想了想,杨宁馨那娃儿,长得确实不错,莫怪儿子会喜欢她。
邱成才听着林淑英这样说,完全不知道她的意思,尴尬的笑了笑,没有接腔。
“成才,你得听你外婆的话,一门心思放到学业上,可别看到漂亮的女生就动心,现在没有什么比做学问更重要的事情,等你毕业以后再去考虑别的事情。”
林淑英一边想一边慢吞吞的踩着缝纫机,自己不好直接反对,可也得在一旁敲打敲打才行,免得他一门心思想着那个杨宁馨,还是要以学习为重,其余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谁没有个年少无知的时候呢?就像她十六七岁时,眼里只有邱兴国,少女满怀着浪漫情怀,为了爱情留在这个小山村。
如果时光流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的她再回到那个选择的关头,她肯定不会留在旺兴村,她会毫不犹豫跟着母亲返回上海——可世间没有后悔药,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往,现在的她,只能每天踩着缝纫机咔嗒咔嗒的为别人做衣裳挣钱,而她的哥哥姐姐全在上海过着美好生活。
年纪大一些才能看清楚事情,到了大城市以后才会眼界高,林淑英不想直接去反对邱成才的感情,毕竟这时候的年轻男女,一个个都像充满气的皮球,你伸手一拍,球会反弹得更高,就如那时候的她,母亲和哥哥姐姐都反对,可她却偏偏要和他们唱反调,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自己认定了邱兴国,以后绝不会后悔。
后悔了吗?只有她自己知道。
只是她绝对不会承认而已。
从自己的经历来看,要使一段感情无疾而终,最好的法子不是阻挠,而是顺其自然,脆弱的感情禁不住时间的洗礼,会随着光阴荏苒渐渐逝去它的灿灿光华,直到变成一片灰色。
邱成才并不知道林淑英的打算,他只是含糊的应了一句:“妈妈,我知道该怎样做,您别担心,我会做好自己的事情,不会让您和外婆失望的。”
林淑英点了点头,望着邱成才微笑起来。
毕竟儿子还是很听话的。
第三百九十七章
“杨宁馨!”
转过看过去,就见着段大鹏朝她跑了过来:“吉他社今晚排练,你去不去?”
杨宁馨摇了摇头:“今天没时间,我还有一个翻译的任务。”
段大鹏看了她一眼:“好吧,那你记得有时间就过来。”
杨宁馨笑了笑:“好。”
因为吉他是流行时尚,复旦大学的吉他社招了太多的人,杨宁馨原以为在吉他社里能遇到水准比较高的,向他们讨教,从而能学一些实用的吉他弹奏技巧。
然而,当她加入吉他社以后,她发现她错了。
吉他社有上百个人参加,然而真正能弹几支曲子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是买了吉他来学习的,杨宁馨在吉他社里,都算得上是佼佼者,不少人拉着她求教如何弹奏吉他。
每次吉他社户外活动,草坪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叮叮咚咚的声音此起彼伏,走近一听简直是杂音绕树,叶片都一阵狂颤。杨宁馨买了个吉他,可坐在这一堆人里,她却没有弹吉他的欲望,还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好好弹一曲。
段大鹏是吉他社的副社长,在这一堆刚入门的菜鸟里,他算得上是一个高手了,能弹上好几支曲子,轮指的功夫了得,有些女生最喜欢看他弹吉他,看着他的手指捻着琴弦,仿佛是一种美妙的享受,长相普通的段大鹏,在这时候看起来好像有了点艺术家的气质,全身充满着迷一般的气息。
杨宁馨觉得很奇怪,像杜小娇和徐菁菁这样势力的人,怎么会对段大鹏表现得这样热情。
难道是因为他的身份?班长,吉他社的副社长……这两个职务,应该不至于让徐菁菁一见到他就笑得花枝乱颤,目光总在他身上缠绵。
徐菁菁眼光挺高的,班上曾经有男生向她示好,可她都断然拒绝了,在宿舍里和杜小娇抱怨:“也不自己看看是啥模样,这么莽莽撞撞的就给阿拉写信。”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傲慢,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
实话实说,徐菁菁算得上是个美人,个子比杜小娇高了不少,虽然不及钱文文,可对于南方女子来说,她这个高度足以让她在上海女性里婷婷袅袅。她皮肤白,一张脸微微有些圆两颊丰满然而下巴却有些尖,按着一些老上海人的说法,这是最讨喜的糯团子脸,漂亮又有福气。
青春美丽是女孩骄傲的资本,徐菁菁因此特别挑剔,能入她的眼的男生,要么是帅,要么是身份地位高。
段大鹏略胖,虽然说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可杨宁馨暂时还没看出他有什么潜力,感觉大一的第二个学期比第一个学期更胖了些。像他这种长相,按道理来说,徐菁菁不该会感兴趣,可是她总是喜欢缠着段大鹏,为了和他更亲近,她甚至申请进了吉他社——说实在话,徐菁菁天生的音盲,她让卢娟丽教弹吉他,卢娟丽耐心的教了好些天,可她还是连对应的音都弄不清楚。后来她借口卢娟丽不会教,就缠上了段大鹏,每次吉他社搞活动,她就紧紧的粘住了段大鹏。
这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杨宁馨冷眼瞧着徐菁菁的一举一动,总觉得她的目标是段大鹏,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却让杨宁馨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可能……是段大鹏家底丰厚?
想来想去也就这个可能性了,否则她还找不出别的原因。
回到宿舍,杨宁馨坐了下来,把那一叠手写的论文稿件开始进行校对。
这是邱成才和学长方谨禹的论文,董熹瑜准备把这篇论文推荐到美国一家自然科学杂志去发表,主体内容已经差不多完成,只有一些小细节还要修正,为了节约时间,杨宁馨着手进行翻译。
这个年代写论文全凭手写,着实不容易,方谨禹和邱成才共同协作,两人各自誊写了一份,邱成才这一份交给了杨宁馨,让她帮着翻译兼校对。
这可是一件大事,而且现在已经五月中旬,离方谨禹毕业的时间已经没有多久,论文需得尽快翻译完成,用加急件寄去美国,最多给他们留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方谨禹几次拜托过杨宁馨,请她尽快完成翻译工作,杨宁馨知道他要得急,也想替邱成才出一点力,所以这个月开始已经放弃了不少文娱时间,把精力花在了翻译上。
说实在话,前世她自己的论文都没有这样上心过,翻译什么的,都是随随便便完成的——反正只是走走过场,又没有打算弄到国外的期刊去发表。
然而这篇文章的性质不一样,第一,是要向国外期刊投稿,第二,这代表了中国正在进步的科研水平,可不能让外国人看轻了崛起的中国,为了这两个理由,杨宁馨决定要尽力而为。
回到宿舍,没有人,静悄悄的一片,杨宁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可以不受打扰的进行自己的翻译工作了。
坐在桌子旁边,用钥匙把抽屉打开,她吃了一惊。
抽屉里湿漉漉的。
她的论文翻译稿!杨宁馨赶紧把那几张信纸抢了出来。
信纸粘在一起,湿哒哒的一堆,她没办法把这一堆纸分开,而且最上边那一张,明显的已经被湿透,字迹模糊成一团。
她往书桌看了过去,这才发现桌面也是湿漉漉的,好像是谁把茶盏打翻,水沿着桌面的那条缝隙流到书桌里。
谁干的?
她书桌上没有放茶杯,这么多水,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要是不小心,绝对不会漏这么多进去——而且,谁会坐在她书桌旁边看书呢?这绝对是有预谋的!
杨宁馨拿着那叠信纸甩了甩,水滴滴答答的朝下边滴,她看了看窗户,外边阳光正好,她把信纸展开,从里边开始,一张一张的把信纸揭下来,贴在窗台上。
五月的阳光温暖,看能不能晒干一些。杨宁馨一边铺信纸,心里头有些难过。
谁会来做这样的事情呢?她只能想到那两个上海姑娘。
“宁馨!”
背后传来温玉茹的声音:“你在窗户这里干嘛呢?”
“不知道谁在我桌子上倒了水,把我的这些手稿都弄湿了。”杨宁馨举着最后两张纸看了看,纸张上全是水,很多地方的字迹一片模糊,看起来晒干都没办法,只能重新翻译了。
“啊?”温玉茹吃了一惊:“怎么一回事啊?我刚刚去图书馆了,也就一个来小时不在吧,怎么会有人搞破坏?”
她的眼睛朝杜小娇和徐菁菁的床上瞟了一眼,又看了看杨宁馨,两人都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
竟然使些这样的小动作,着实可恶。
杨宁馨站在书桌前,看了看那湿漉漉的桌面,心里觉得自己不能再忍,否则的话谁知道她们以后还会做什么?
“玉茹,你帮我看着点这些纸张,我到外边去找何老师去。”
正是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杨宁馨回宿舍的时候还看到了何家良和钱文文两个人挨在一块儿摆摊。
她一定要找何家良来处理好这个问题,把那个做坏事的人抓出来给她赔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做这样的事情,否则就要上报学校做记过处分!她不愿意赔礼道歉也行,那就换宿舍!
从传达室门口经过的时候,杨宁馨特意问了一句宿管小阿姨:“我们宿舍那两个上海姑娘刚刚有没有回来过?”
杨宁馨的宿舍在一楼,隔传达室又很近,杜小娇和徐菁菁进进出出的,宿管小阿姨经常看得到,再说两个人又喜欢和宿管小阿姨用上海话打招呼,聊聊天啥的,宿管小阿姨上学期就已经认识了她们俩,知道是和杨宁馨一个宿舍的,还知道她们俩和杨宁馨关系不太好。
“啊呀呀,虽然都是上海宁,阿拉有一句说一句,额俩个小姑娘太给上海拧丢脸!”宿管小阿姨曾经背地里向杨宁馨告过状,告诉她杜小娇和徐菁菁在背地里说了她不少坏话。
宿管小阿姨还是受了杨宁馨启发,这才有了挣外快的途径,对她相当感激,虽说和杜小娇徐菁菁同为上海人,可宿管小阿姨却胳膊肘朝外拐——谁让杨宁馨人好呢,她可是帮理不帮亲,正直人儿!
听到杨宁馨问起杜小娇和徐菁菁,宿管小阿姨点了点头:“那个姓杜的小姑娘回来过的,刚刚走了十多分钟吧,回宿舍没多久就走了,出去的时候还和阿拉说过话!”
杨宁馨冷笑一声,看起来就是杜小娇了。
也不知道为何她一定要和自己作对,开学第一天虽然发生了不愉快,可都过去这么久了,她竟然还一直记在心里?
上回入团她也极力反对,这一次故意泼水进她的书桌,这种小孩子把戏真入不了她的眼。
“何老师!”
杨宁馨走到了摆摊的地方,何家良真低头在看书,收录机里飘出了柔美的歌声:“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宁馨,你不刚刚回宿舍了?怎么又出来啦?”钱文文用脚碰了碰何家良:“何老师,有生意来了!”
“啊?”何家良抬起头,看到杨宁馨站在自己摊位前,白了钱文文一眼:“钱文文同学,你怎么能谎报军情呢?”
“我可没有谎报,是有人来找你啊!”
钱文文嘿嘿的笑:“宁馨,你是来找何老师的吧?”
杨宁馨点了点头,总感觉钱文文和何家良之间似乎有某种不可描述的关系——除了下雨天,两个人一直坚持在一块儿摆摊,按着钱文文说的,那是他们在互相鼓励互相支持,可落在杨宁馨眼里,这似乎是暧昧的开始。
“何老师,我来找您是想让您帮我处理一件事情,我自己是没法处理,因为对方不讲理。”
杨宁馨简单扼要把和杜小娇的恩怨说了一遍,最后强调了一句:“那论文要得急,我最多还有小半个月的功夫就必须要弄好,这关系到一位同学保研的问题,也关系到咱们国家的科研课题走向世界。”
何家良听她说得严重,眉头皱了起来:“她竟然有这样大胆?”
“何老师,我们宿舍六个人,玉茹在图书馆,文文在摆摊,卢娟丽在教室自习,还剩徐菁菁和杜小娇有作案嫌疑。我刚刚问过了宿管小阿姨,她证实杜小娇半个小时前回来过,到宿舍没多久又匆匆忙忙的走了,我觉得这已经很明显了。”
钱文文气得哇哇大叫:“杜小娇这个混蛋,我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