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妖在见到沈弃疾父母的那一刻,才明白比歇斯底里地痛哭更悲伤的,其实是无言地垂泪。
沈母哽咽地望着儿子苍白的面颊,哽咽着默默地流着泪,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沈父目光呆滞的望着远方,双眼如同起了大雾一般浑浊。
这一刻妖妖觉得自己倒像是一个局外人,这让她不禁有些烦闷,于是一个人在村子里找了一处视野开阔的空地,想独自待一会儿。
好巧不巧,她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人抽着水烟的沈四。
“女神仙……”沈四有些局促地站起身。
“你是他的堂兄?”
“对的,对的。”
“可成婚了?”妖妖问道。
沈四心里纳闷,难道神仙的记忆力都这么差吗?
“小人妻子叫阿井,多亏了您和您的朋友出手相救,才让她这么快就好起来。”沈四心里虽然犯嘀咕,嘴上的回答却是老老实实的。
“原来是这样 。”妖妖轻声说道,“我和弃疾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吗?”
“可不是。”沈四道,“当时为了帮我们破除血咒,您还和小疾一起演了一出戏,就是为了引出血咒诞下的血灵。”
“演戏?”妖妖轻蹙着眉头疑惑道,“演什么戏?”
“您当时不顾朋友的反对,要假意与小疾成婚。为了让整场婚礼看起来更真实,大家还专门布置了新婚的婚房。”沈四叹了一口气,眼眶微微有些泛红,“没想到这才短短的几个月,小疾他就去了。”
“你是说,我和他的婚礼只是为了引出那个血灵,而不是真正的成婚?”
“这是当然了,就算小弃疾自幼便天资聪颖,他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怎么能配得上您呢?”沈四连忙说道。
“所以说,我在他记忆中看到的洞房花烛,其实也是为了让这次婚礼看起来更正式而特意布置的?”
“您当时说的,只有可以以假乱真,才能真正地引出血灵,破解血咒。”
妖妖闻言,又让沈四将她和沈弃疾相遇之后的那段经历从头讲了一遍,他提及的许多情景都在妖妖的脑海中闪过一些零零碎碎的,与之对应的画面。妖妖从沈四的眸子里可以判断出,他没有在骗自己,自己和沈弃疾并不是真正的夫妻。
妖妖突然就释然了,先前堵在自己心头的那一团沉闷情绪也如日出后的晨雾一般散去。
原本她还在为自己没有因他的离世而产生太多伤感满是歉意与愧疚,而此时这些情绪荡然无存。她终于不再担心自己其实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了。
她轻声向沈四道了声谢,而后说道:“我把他带回来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就先走了。”
听到妖妖要走,沈四也是莫名松了口气,他没有阻拦,当然,他没有理由劝她留下。
妖妖握着梦珠,背后生出幽蓝色的蝶翼。
她一飞冲天,朝着东海梧桐林飞驰而去。
幽言离开林府之后,一口气飞出去很远,一直飞到一条蜿蜒在崇山间的小路上才停下了下来。
江州多平原,这里应该是江州为数不多的山脉。
可偏偏却是通往江州城的必经之路。
她落在小路上,泥土地上,新辙覆盖旧痕,泛青的荒草难掩行人仓皇的脚印。
她沿着一条新的车辙印缓缓地朝前走着,时不时地深吸一口气,似乎空气中还残留着往日的气息与记忆。
幽言转过一道弯,停在高耸的峭壁前,头顶有苍凉的秃鹫盘亘,耳畔有空荡的山风吹过。她闭上了眼睛,扑面而来的黑暗中,一双如同磷火般绿油油的眸子正于黑暗的尽头,冷漠地望着自己。
“师父,你说他是在骗我吗?”幽言喃喃道,“就像是当年你骗我那样。”
那双眼睛只是沉默着死死地盯着她。
“哦,我忘记了,师父你打赌输给了我,所以再也不能对我说什么了。”幽言自嘲地笑了一声,“恐怕您老人家自己都没有想到,和别人打了一辈子的赌,最后竟然会输给自己的徒弟。”
幽言似乎听到峡谷的深处传来一声痛苦绝望地吼声,像极了她师父魂飞魄散时发出的哀嚎。
幽言闭着眼朝前走了一步,她的一只脚悬空在悬崖之外,一只脚踩着陡壁的边缘。她勾起嘴角,喃喃道:“师父,我知道不只是,很多男性的鬼修都会给自己选择一个女弟子,当然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作为男性的欲望,更多的是想让自己活得更长。”?
“可你犯了两个不该犯的错误。”
“第一,你不该选择我。”
“第二,你还是不该选择我。”
“毕竟,我是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是被诅咒的人了。”
幽言缓缓地超前倒了下去,耳畔的风越来越急,轰轰地撞击着她的耳膜。这让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替自己摔死的小女孩。
往日的画面一幕幕地从她的脑海里闪过,都是她和师父一起生活和修行的点点滴滴。
最后的画面停留在她与师父的最后一次对话。
那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她杀了万象门三名外出的弟子,取了他们精血和怨念带给自己的师父。
“幽言,你回来了?”老者沙哑着嗓子说道。
“师父,你要的东西,我都替你取来了。”幽言将盛了精血的葫芦递给了他。
老者接过葫芦,打开塞子凑近鼻孔嗅了一嗅,笑道:“不错不错,是好东西。”
“不过,今日为师找你来,可不是为了这个。”老者打量着幽言和蔼道。
他越是这样,反倒让幽言越是毛骨悚然。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两步,故作镇定地问道:“师父还有什么事要让徒儿去办吗?”
“其实在你加入师门的第一天起,为师就告诉过你,从今日起,你和你的一切都是属于为师的,你可还记得?”、
“徒儿不敢忘。”
“那师父让你今日便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可好?”
“师父但有所命,幽言万死不辞。”
“为师不会让你去死的。”老者道,“你只要……”
“师父,徒儿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师父应允。”幽言打断了他的话。
老者有些不悦,不过还是耐着性子说道:“你说吧。”
“师父平生好赌,徒儿也想和师父赌上一局。”
“哦?”老者有些惊讶,“你想和我赌什么?”
“自由之身。”幽言道。
老者笑了笑:“你想要自由?”
“是的,师父。”
“想要自由可以,但你总得拿出等价的筹码。”老者慢悠悠地说道,“你别忘了,你和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师父说得没错,我的确拿不出等价的筹码。”幽言道。
“你既然拿不出,又何必要开口呢?”
“我想赌一下,师徒这十数年的情分。”
“鬼道本无情,何谈情分?”
“鬼道无情,鬼修却有情。”幽言道。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应该最了解我的为人。”老者轻笑了一声,“你说呢?”
“师父的确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无情的了。”幽言顿了顿,“不过越是无情的人,有的时候反而越是多情。”
“可你也应该知道,你师父这辈子还没有赌输过。”
“既然师父没有输过,那又何必在意和我再多赌这一次呢?”
“徒儿,你不必用激将法,我答应和你赌,不过需要与自由等价的筹码。”老者道。
“师父想要什么筹码?”幽言问道。
“什么筹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愿意答应。”老者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我答应。”幽言沉声道,“那师父是同意与我进行这次赌约了?”
“没错。”老者缓缓地点了点头,下一刻他的双手冒出幽黑色的火焰,再接着是手臂和躯干。
老者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他不敢相信地摇着头道:“怎么会这样?”
幽言冷漠地望着不断痛苦哀嚎的老者,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这是誓言之火,师父打赌输了,自然要被此火吞噬。”幽言不紧不慢地说道。
“可我……不还……没有……与你赌吗?”被焚烧的疼痛让老者每说出一个字都是一种煎熬。
“师父你忘了吗,前几日你吃醉酒,我对你说师父要是你和我打赌输了,会怎么样?”幽言轻轻地笑着,“你亲口告诉我说,要是你打赌输给我,就宁愿死掉,但你是不会和我打赌的。”
“誓言……之火……需要媒介,你是……何时……在我身……上种下的?”
“师父,你的记性好差,就在刚刚,你还夸我呢。”幽言道。
老者低下头,看着手中依旧攥着的葫芦,恍然大悟。
只是一切都晚了。
老者在黑炎中化为灰烬,只留下一个储存宝物的百宝袋,以及那一葫芦精血。
幽言走上前,捡起了两样物品,她收好百宝袋,将葫芦里的精血倒在地上,随着暗红色的血液流出,一股不易察觉的浅黑色气体缓缓地飘了出来。
“誓言之火需要以充满怨念的鬼气为媒,这还是当初师父你教给我的。”
就在幽言即将落地前的一瞬间,回忆画面戛然而止。幽言猛地睁开眼睛,轻轻用手掌一撑,便轻巧地落在地上。
落地之后,幽言施展起鬼术,四周的景物扭曲变形,最后出现了一处幽邃的洞穴。
幽言掌心捧起一团黑色的火焰,走进洞穴。洞穴的尽头,摆放着一张天然形成的石桌,桌子上放着的,正是她师父身上带着那个百宝袋。
幽言将盛放过四灵兽血液的瓶子重新放了回去,轻声道:“虽然用了一些,不过并没有什么收获。瓶子我还给你,从今日起我不会再来这里了,师父。”
“女神仙,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望着妖妖渐渐远去的背影,沈四鬼使神差地朝他喊了这句话。
妖妖的身形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回了一句:“随缘吧。”
妖妖朝东飞了半日,虽然她还是回忆不起一丁点过去的事情,但她此刻却觉得心情无比地舒畅。
东海梧桐林,她之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即便听说过,她现在也回忆不起更多的细节。只身前往一个绝对陌生的地方,对于任何人而言,心中都难免有所忧虑。妖妖自然也不例外,随着她距离东海越来越近,早先的舒畅心情也渐渐被忧惧所取代。
东海梧桐林虽说是凤凰的栖息地,但是谁也不能保证附近没有生活着其它妖魔鬼怪。就算没有其它的凶猛怪兽,谁又能保证凤凰一定是友好的呢?
如果自己打不过凤凰,到时候恐怕就不是自己去寻凤凰之泪,而是给凤凰送去妖妖之泪了。
不过担忧归担忧,梧桐林自己是一定要去的,凤凰之泪也是一定要想办法取到的。而且还要争取在下一个朔月之日前赶回去。
毕竟蒹葭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太长时间待在阴阳相交之界,谁也说不好会对身体造成什么损伤。
可即便是她全速赶路,往返一趟至少也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况且之前带着沈弃疾还耽误了几日。按照如今的行程,她要想在朔月之日前赶回鬼谷,留给她获取凤凰之泪的时间就只有两日两夜。如此来看,这似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想到这里妖妖有些沮丧,正巧她瞧见下方不远处出现一座小镇,于是心中有了计较:这里临近东海,小镇中的没准儿就有隐世的高人,深谙凤凰习性。若得他们相助,获取凤凰之泪必定事半功倍。
就算没有这样的高人,同当地人打听打听东海这边有哪些奇珍异宝,凶禽猛兽也是极好的,至少可以做到知己知彼。
退一万步讲,就算小镇中的人都孤陋寡闻,对于东海之事知之甚少,她可以在踏足危境险地之前,好好养精蓄锐一番也是不错的选择。
妖妖拿定了注意,便飞快地朝着小镇落了下去,让她没料到的是,自己在离城墙还有几十丈的距离时,突然触动了城中的阵法,一道蓝色的光环落在她的身上,将她身后蝶翼瞬间融解。
随着蝶翼的消失,妖妖也是直接失去平衡,一头栽在了城头上,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嘴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