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兵一到,瓦角冰销。
便在叛军节节败退,欲逃往海上却被大风所阻之际,部将王那相率部叛反,斩其逆首徐敬业、徐敬猷、骆宾王,向唐军投降。余党唐之奇、魏思温等均遭擒获,俱被斩首。
李孝逸进据扬州,至此扬、润、楚三州全部平定。
当薛仲璋助徐敬业在扬州起事之时,中书令裴炎因薛仲璋乃是自己外甥,欲示此事与己无干,故意示以闲暇,在朝中从不奏议诛讨之事。
太后曾向裴炎问平叛之计,裴炎奏道:皇帝年长,不得亲理政事,故徐敬业等一班竖子得以为辞。若太后返政天子陛下,扬州叛贼则不讨自平矣。
武则天闻而不悦。
又因徐敬业以恢复庐陵王帝位为号,武承嗣便建议诛杀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以绝宗室之望。
武则天就此询问诸位宰相意见,刘祎之、韦思谦一言不发,裴炎极力表示反对。其后未久,裴炎欲趁武则天出游龙门时,以武力劫持,逼其还政给睿宗。
但因连日大雨,太后取消出游计划,谋划未能成功。
监察御史崔詧风闻此事,但无以为证,遂上书进言:裴炎受顾托之重,已经大权在握。其若无异图,何故欲请太后归政?
太后览奏,深以为然,遂命左肃政大夫骞味道、侍御史鱼承晔收捕裴炎下狱,详为鞫审,不避刑杖。裴炎虽然被收受刑,依旧辞气不屈。
有人奉劝裴炎:事已至此,公何不逊辞相位请求致仕,以求免难?
裴炎昂然答道:宰相若被下狱,安有得以保全之理!我宁为国尽忠,辞不可屈也。
时有凤阁舍人李景谌,以京师流传谶语为证,力言裴炎必与其外甥通谋造反。
故右相刘祥道之子刘景先不以为然,与凤阁侍郎胡元范皆都上书保奏:裴炎系社稷元臣,有功于国,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敢以身家性命,证明其不曾参与谋反。
太后答道:裴炎谋反有端,顾卿等不知耳。
刘景先:若仅以空穴来风便证实裴炎为反,则臣等亦都参与谋反也。
太后道:朕知裴炎是真反,亦知卿等不会造反。
当时满朝文武,保证裴炎不曾参与谋反者甚众,然而太后皆不肯听。其后未久,复又否认自己前日所言,将刘景先及胡元范下狱。
更提拔骞味道检校内史、同凤阁鸾台三品,李景谌升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光宅元年十月丙申日,命斩裴炎于都亭,抄没家产。但吏役于抄家之时发现,裴炎家中竟毫无积蓄,四壁空空。
裴炎临刑将死,顾谓兄弟:诸位兄弟官位皆告自己努力所致,炎并无助以分毫之力,今反因受裴炎牵连坐罪流放,不亦悲乎!
画外音:世人议论,裴炎虽忠于李唐,又受高宗顾命重托,极力阻止武则天称制夺权,但因当初妒忌裴行俭平灭突厥大功,建议高宗诛杀主动投降之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使朝廷失信于四方;复终因“受遗老臣,倔强难制”,彻底得罪太后,落得被人诬陷诛杀下场,亦是循环果报。正是:虽然强颈称忠臣,嫉贤妒能落骂名!
武则天既杀裴炎,刘景先贬为普州刺史,又贬辰州刺史,胡元范流放琼州而死。
裴炎弟子太仆寺丞裴伷先,时年仅十七岁,上封事密奏,请求面见太后言事。
武则天赐见,见面后便先诘问:汝伯父谋反斩首,又未殃及三族,卿尚何言?
裴伷先奏道:臣为陛下画计,安敢为伯父诉冤!陛下身为李氏之妇,先帝方弃天下,遽揽朝政,变易嗣子,疏斥李氏,封崇诸武。臣伯父忠于社稷,反诬以罪,戮及子孙。陛下所为如是,臣实惜之!
武则天:若依卿计,我当如何?
裴伷先:依臣之见,陛下早宜复子明辟,高枕深居,则宗族可全;不然一旦天下有变,武氏不可复救矣!
太后怒道:胡白!小子敢发此言。若不念你年幼,立斩不饶。禁卫与我撵出大殿!
裴伷先起身下殿,忽回身反顾道:陛下若今用臣言,犹未晚也!
未至门首,如是停身声言者三。
太后怒不可遏,命于朝堂杖责一百,继而诏命长期流放瀼州,便遇大赦亦不许还。裴家伯侄,俱都倔强如此。
时有郎将姜嗣宗,自东都奉使至长安,西京留守左仆射刘仁轨问以东都之事。姜嗣宗道:裴炎谋反案发,并无别事。我觉裴炎有异常久矣,今果事发。
刘仁轨问:贵使果然早就察觉,裴中书有谋反实据?
姜嗣宗得意答道:诚然如是。
刘仁轨道:贵使能明察事发之先,真当世高人也。仁轨有密奏呈于陛下,愿劳烦贵使带回神都,拜呈天后以闻,未知可否?
姜嗣宗道:敬诺。此许微劳,何足挂齿!
明日,受仁轨奏表而还,代呈天后。武则天拆其奏表,见内中只有八字写道:嗣宗早知裴炎欲反,但为其掩饰不言。
太后览奏冷笑,即命将姜嗣宗牵出殿庭,绞杀于都亭。复将李景谌罢为司宾少卿,以右史武康沈君谅、着作郎崔詧为正谏大夫、同平章事。
世间自作聪明者,当以姜嗣宗为戒。
画外音:据唐朝笔记小说记载,裴炎确实曾参与扬州叛乱,但却并不录于正史。可一并录之于后,以飨列公。
当初徐敬业刚起事之时,欲通过薛仲璋拉拢裴炎为内应,便请骆宾王编成一首童谣,在神都洛阳到处散播传唱: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裴炎听闻此谣,隐约发觉暗指自己,欲找人破解,最终想到骆宾王,于是寄书以问。
骆宾王回书,破解其谶:两片火合为“炎”,绯衣合为“裴”,小儿乃“子”;当殿坐表示昌隆,暗喻“隆”字。公表字子隆,是说裴炎子隆,将有皇帝之分也。
裴炎大喜过望,于是当即决定与徐敬业合谋造反。后闻徐敬业在扬州起兵,便写密书遂往扬州,与其约期内应,攻打洛阳。
其书不料被人截获,呈献天后,拆示之,信中只有“青鹅”二字。
群臣皆都不解其意,武则天解释道:青字拆分为“十二月”,鹅字拆为“我自与”。裴炎此书,是欲告诉徐敬业,自己将在十二月为应,亲自献城降贼也。
徐敬业事败,裴炎因此被杀。
参与扬州之叛诸酋之中,更有才子骆宾王,乃婺州义乌人。七岁便能赋诗,一道《咏鹅》小令,便成千古幼儿启蒙佳作。成年后又曾作《帝京篇》,当时以为绝唱。
历官武功、长安主簿,因坐赃左迁临海丞,久不得志,遂弃官还乡。徐敬业起兵讨武,骆宾王为其府属,作檄以讨武后。
檄文传至神都,武则天见其文中有“一抷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之句,击案叹道:失此人才,宰相之过也。
敬业即败,骆宾王同时被部下所杀。好友郗云卿集成《骆宾王文集》传世。
王那相临危背主,斩故主徐敬业、徐敬猷及骆宾王之首降唐;其后徐敬业余党唐之奇、魏思温皆都被捕砍头,传首神都,扬、润、楚三州之乱遂平。
画外音:其后有读史者评谓,若徐敬业能用魏思温之策,挥十万大军直指河、洛,专以匡复李唐社稷为事,纵然最终军败身戮,亦存浩然忠义,名垂青史。而错听薛仲璋妄谈金陵王气,意欲割据江南称霸,或效法吴主孙权之行,便是真为国家叛逆。天怒人怨,将士离心,则不败何待!由此观之,裴炎这位外甥还是读史恨少,只知孙吴之兴,却未知东晋及南朝于此皆都不久。徐懋功早知敬业此孙必然败家灭族,却又不能违背天意。
光宅元年,十一月,丁卯日。
武则天下诏:散骑常侍、同中书门下三品郭待举上书力证裴炎无罪,罢为左庶子;刘景先贬为吉州员外长史。更以鸾台侍郎韦方质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以代其职。
十二月,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亦因上密表,代为裴炎申理辩冤,由是忤旨。又因程务挺素与叛将唐之奇、杜求仁相善,朝中便更有人献谮:程务挺与裴炎、徐敬业通谋。
武则天不问青红皂白,便遣左鹰扬将军裴绍业即军中斩之,然后籍没其家。复因夏州都督王方翼与程务挺素相亲善,且系废后王氏近属,流放崖州而死。
突厥诸部闻说程务挺之死,宴饮相庆;却又为其立祠,每出师前必祈祷之。
光宅元年冬,唐初名臣薛收之子、汾阴县男薛元超卒,年六十二岁。
显庆三年拜东台侍郎,右相李义府因罪流配嶲州,薛元超奏请给赐马乘,遭贬简州刺史。西台侍郎上官仪伏诛,薛元超因与其文章款密,再遭远谪,流配嶲州。
上元初遇赦还朝,拜为正谏大夫。后迁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中书令,阶至金紫光禄大夫。薛元超以其文章闻名于世,又因爱举荐寒俊之士,为时称道。
曾参预撰写《晋书》,有文集三十卷。
光宅二年,正月初一日。武则天因徐敬业之乱平定,诏命改元垂拱。意谓天下太平,欲效圣人之为,垂拱而治理天下之意也。
改元未久,西京留守左仆射刘仁轨病卒,年八十四岁。
二月七日,武则天令于朝堂设登闻鼓与肺石,若有击鼓或立石之人,御史必须受状闻奏。此乃武则天为广听建议,了解民情吏治所举,肺石因石色赤如肺得名。
当时西北、青海、安西烽烟再起,边事频繁。东突厥后汗国骨咄禄闻唐朝女主称制,乃起兵攻略代、忻二州。
武则天闻报既恼且怒,遂遣左玉钤卫中郎将淳于处平为阳曲道行军总管,率兵往救代州,兼伐骨咄禄所据巢穴总材山。
四月八日,唐军前至忻州,与突厥骑兵遭遇。淳于处平远来疲惫,邂逅相遇仓促迎击,鏖战整日不利,折损五千兵士,大败还归晋阳。
便在此时,武则天正在朝内大刀阔斧,改革内阁人事。
乃以裴居道为内史,将纳言王德真流配象州,以冬官尚书苏良嗣为纳言。复制令内外九品以上及百姓,咸令有才者可以上表自举,以求进用。
满朝公卿及士大夫世家大族不由大哗,以为牝鸡司晨,果然乾坤倒转,贵贱不分。
六月,擢升天官尚书韦待价入阁,为同凤阁鸾台三品。秋七月,又以文昌左丞魏玄同为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
同年秋,武则天命重修洛阳白马寺,并以僧怀义为寺主。
镜头闪回,补叙怀义来历。
字幕:怀义原名冯小宝,在洛阳卖药为业。因形神伟壮,且有臂力,得唐高祖李渊之女安定公主慧眼识之,引入府中,成为相好面首。
安定公主始封千金公主,下嫁温挺;温挺死后,又嫁郑敬玄。武则天自称制主政,诛杀李氏诸王,李唐诸女亦大都获罪流放,唯千金公主机灵,善于逢迎,因而得以幸存。
若论家族辈份,武则天本来应为侄媳,千金公主不惜自降身价,反拜武则天为义母。
武则天甚喜,赐姓武氏,又以夭折长女封号,改封其为安定公主。复命将侄儿武承嗣之女,嫁给安定公主之子。安定公主入宫不限早晚,每与武则天相见,则交谈甚欢。
定定公主因见冯小宝雄武,兼且力大,自己留用数日之后,无不如意。为邀宠献媚,遂忍痛割爱,将其装裹一番,荐入内庭,转献于天后。
武则天试以床第,称之曰能,由是冯小宝迅速得入宫闱之幸。为便利冯小宝出入禁中,便令其剃度为僧,法号怀义。
从此,怀义便引洛阳僧法明、处一等数人,专在宫内诵经。
武则天破格准许怀义出入宫内乘着厩马,以中官侍从。武氏诸王及朝官见之,无不以礼相让,称其为薛师而不名。
天后专为其故,敕令重修白马寺,命怀义为寺主方丈。又以其家世寒微,恐为公卿大夫轻蔑,便令改姓薛,使与太平公主女婿薛绍合族,更命恭绍认为叔父。
薛怀义由此金妆玉裹,一朝翻为人上之人;小人得意,自是恃宠骄横,每乘御马出入禁中,十余宦者侍从,殴打士民避之不及者。又因己为释门,又恣意侮辱道士,更聚僧众犯法胡为,人人侧目,皆不敢言。
右台御史冯思勖屡上奏表,弹劾薛怀义违法胡为。薛怀义由此怀恨在心,令侍从于上朝路上殴打冯思勖,几致于死。
此时战报传来,说淳于处平大败,铁勒九姓同罗、仆骨等部大都叛唐,复归入东突厥。朝中反武一派且惊且喜,都欲看武则天如何应付此番危局。
武则天闻报,复遣左豹韬卫将军刘敬同为帅,命征发河西骑士,西出居延海讨之。
刘敬同奉命引兵西去,只经一战,同罗、仆固等部尽皆败散。
武则天制命重赏刘敬同及随征将士,又敕命侨置安北都护府于同城,以收纳铁勒十部降众。刘敬同班师还朝,武则天亲犒军于玄武门,并赐御酒三杯。
刘敬同向来名不见经传,未料出战既胜,这一下便如石破天惊,鹤立鸡群。
朝中文武皆对武则天刮目相看,人都叹服其识人之能,用人之果断。
未料刘敬同刚平铁勒九姓,西突厥他匐十姓继又叛乱。安西四镇守将于是上表,奏请册立西突厥阿史那氏后裔为可汗,以绥抚其部众。
武则天召集群臣计议,决定恢复羁縻可汗、羁縻制都护府之制。命天官尚书韦待价为燕然道行军大总管,金山都护府都护田扬名发金山道西突厥十姓,分道东向进讨。
时有兴昔亡可汗之子阿史那元庆,因被唐高宗封为左豹韬卫翊府中郎将,正在河北定州一带闲居,率其部族在北部放牧。
武则天乃封其更加左玉钤卫将军封号,兼昆陵都护,袭其父兴昔亡可汗名号,命率三万部众,随大军西还突厥故地,统率五咄陆部落。并受金山都护田扬名指挥调度,讨伐东突厥叛军,以及铁勒同罗、仆骨诸部。
阿史那元庆引军先发,因思当年父亲是被继往绝可汗谮害至死,故深恨西突厥十姓部落,于是不攻东突叛军,而是先报私仇,一举攻破西突厥十部帐落。
垂拱二年春,吐蕃来攻安西四镇。阿史那元庆率部众迎之,不能抵敌,以致丧折部众大半,仅以身免,亦致使安西四镇尽都沦丧。
武则天闻报大怒,下诏不许元庆及诸部酋长入朝,令与其部落稽留甘,以当吐蕃。
阿史那元庆虽袭兴昔亡可汗名号,因长久生活于汉地,早疏边情,于是不能召胁十姓之众,西突厥复又陷入混乱。
元庆奏请将部众南迁同城安北都护府,武则天许之。
画外音:唐朝自贞观二十年平灭薛延陀汗国,次年置六府七州以安置铁勒九姓诸部,铁勒不甘为唐朝役使,其后频繁反叛;唐朝遂将瀚海都护府徙于漠北,以镇铁勒,改名安北都护府。至此又移安北府于同城,便始放弃对漠北经营。
垂拱二年五月,则天太后以巡察使巡视天下州县,常为不法,天下怨声载道。
时有麟台正字陈子昂,毅然上疏进言:朝廷遣使巡察四方,不可任非其人,及刺史、县令,不可不择。比年百姓疲于军旅,不可不安。夫使不择人,则黜陡不明,刑罚不中,朋党者进,贞直者退;徒使百姓修饰道路,送往迎来,无所益也。谚曰:“欲知其人,观其所使。”不可不慎也。宰相,陛下之腹心;刺史、县令,陛下之手足;未有无腹心,手足而能独理者也。天下有危机,祸福因之而生,机静则有福,机动则有祝,百姓是也。百姓安则乐其生,不安则轻其死,轻其死则无所不至,祆逆乘衅,天下乱矣!隋炀帝不知天下有危机,而信贪佞之臣,冀收夷狄之利,卒以灭亡,其为殷鉴,岂不大哉!
武则天览表,嘿然不听。
字幕: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
陈子昂因生于富家庶族家庭,从小养成任侠使气性格。十八岁时,尚不知书。后因击剑伤人,被官府治罪,这才弃武从文,慨然立志,谢绝旧友,发愤攻读。
调露元年,陈子昂东出三峡,北上长安,进入国子监学习,并参加次年科举考试,因落第不举,复还归故里金华山研读。
因博览群书,深钻经史,不数年便学涉百家,罔不赅览。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永淳元年,陈子昂自谓学有所成,再次入京应试,但仍不为人知。
直到文明元年,睿宗继位,增设恩科,陈子昂方才得以进士及第,官拜麟台正字,后升右拾遗。虽属新进之官,但以直言敢谏闻名。
武则天当政初期,信用酷吏,滥杀无辜。陈子昂屡次上书谏诤,便为太后一党不容。武则天计划开凿蜀山,经雅州道攻击生羌族,陈子昂因是蜀人,深知开凿雅州道艰难,遂又上书反对。因其言论切直,有不恭之辞,故被冠以“逆党”之流,受株连下狱。
垂拱二年,陈子昂出狱从军,随左补阙乔知之军队远征,到达西北居延海、张掖河一带,滞留边地十余年之久。
至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陈子昂又随建安王武攸宜大军北上,征讨契丹。两次从军,对边塞形势及当地人民生活认识尤为深刻。圣历元年,陈子昂因父亲老迈解官回乡,不久父死。居丧期间,权臣武三思指使射洪县令段简罗织罪名,迫害陈子昂;久视元年,陈子昂冤死狱中,年仅四十一岁。
卢藏用曾作《陈子昂别传》云:子昂体弱多疾,感激忠义,常欲奋身以答国士。自以官在近侍,又参预军谋,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他日又进谏,言甚切至,建安王谢绝之,乃署以军曹。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书记而已。因登蓟北楼,感昔乐毅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作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不知也。
其所作此首短诗,便是《登幽州台歌》。虽只短短四句,共计二十二字,却是磅礴大气,读来令人豪气横生,悲壮感伤之情充塞胸臆。
画外音:陈子昂诗文革新,被当时士林普遍接受,其后盛唐诗文大多源于实际生活,内容亦是作者真情实感流露。由此唐代诗文从封闭走向开放,陈子昂开其先河,可谓懋功永垂。陈子昂又改革六朝骈文,开唐代散文风气之先。韩愈曾谓:“以风雅革浮侈,文林大器,质匪雕刻,学术钩深,风鉴诣极。”其以博大气象及丰富内涵,于初唐文学中展现独树一帜文学才思及革新主张,从而为其后韩愈、柳宗元发起“古文运动”,打下坚实实践根基。虽不为中兴名臣,但由此反而成就一代诗文大家,流芳百世。
字幕:垂拱二年,岁在丙戌,乃是公元六八六年。
春正月,太后武则天下诏,将欲复政于皇帝。睿宗李旦明知太后非出本意,于是奉表固让;太后也就顺坡下驴,复作无奈之状临朝称制,因而大赦天下。
二月辛未朔,日有食之。群臣皆云天象变异,大非吉兆。
当时右卫大将军李孝逸既克徐敬业而还,在朝中声望甚重。武承嗣等本来心怀嫉妒,更因其乃李唐宗室,便深恶之,数次上表进谮于太后,将其左迁为施州刺史。
此举一出,群臣惶悚,议论纷纷。
太后联想至日蚀天变,恐为李唐宗室利用,便命铸铜为匦,置之朝堂四方,以受天下表奏疏铭。其东侧之匦名曰“延恩”,凡献赋颂及求仕进者投之;南侧之匦名曰“招谏”,凡进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伸冤”,有冤抑者投之;北曰“通玄”,进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每日于散朝之后,以收天下表疏。
因有攻讦阴私和谤讪朝政之表疏,武则天遂令正谏、补阙、抬遗官充使监察投状,然后方许进封。此铜匦密奏之制,一直延续至五代时期,可谓流毒无穷。
铜匦初置,便有人密告侍御史鱼承晔之子监鱼保宗,曾教给徐敬业制作刀车及弩之法;其后徐敬业起兵造反,以鱼保宗所作兵器杀伤官军甚众,亦同谋反重罪。
武则天得其密奏,鱼保宗于是伏诛。
就此之后,乃盛开告密之门。诏命凡有前来告密者,臣下不得过问,且皆要供给告密者驿马,并供五品官馔食,使直诣行在投书,或当面告发。
虽是农夫樵人,武则天皆都亲自召见,并使廪于客馆,官家给付饮食路费。所言如或称旨,则不次除官,所告不实者亦不究问。
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朝中文武无不重足屏息,生怕有朝一日中招遭陷。只要有告密者上书,武则天便命将被告交付酷吏鞠审,酷吏则竞造讯囚酷法,以坐实枉罪邀功。
于是酷吏满朝,以来俊臣、周兴、丘神积、索元礼、侯思止、万国俊等人最为知名。
字幕:来俊臣,雍州万年县人,无赖出身,不事生产。生性诡谲奸诈、反复无常、凶险邪恶,因犯奸盗罪被捕入狱。
来俊臣在狱中最爱妄行告密,捕风捉影,或捏虚为实,向狱吏告发邻舍熟人隐有重大罪行。由于多属无中生有,狱吏屡次查无收获。
刺史王续大怒,便将其杖责一百,来俊臣这才暂告消停。
不久之后,王续因犯事被朝廷诛杀,来俊臣趁此机遇,继续揭发王续有重大罪行,并以自己曾因揭发王续,而招致痛打经历为证。
武则天见其举报大悦,立刻接见,以为忠贞之士,累迁侍御史,加朝散大夫。
其后未久,武则天见来俊臣用心尽力,便将大部分告密重案交由其审理。来俊臣本是无赖小人,一旦手握权柄,便即大施淫威。被告中凡有不合自己心意者,必坐罪杀之,并行株连,长幼都要坐连其族。为侍御史不到一年,便杀无辜者千余家。
由是满朝文武大臣噤若寒蝉,没有敢于轻易进言者。
来俊臣因出身低微,深恨世族公卿大夫及朝中清要权贵,便与亲信侍御史王弘义、侯思止联手,专门诬告卿士大夫,不论春夏,杀人不断。当时在丽景门内设置监狱,犯官只要进入此门,百无一生。
王弘义亦是通过告密得升御史,人称“白兔御史”,则将丽景门戏称为例竟门,意谓凡是进入此门者,照例完蛋,无可幸免。
来俊臣又命党羽朱南山等人,编制《告密罗织经》,共有数千字,按告密内容分例成细目,并布置怎样罗织罪犯事实缘由,命党羽照此告发。
党羽依其指令,投书于匦院,必使皇帝知道,而武则天又必多委来俊臣审理。
来俊臣就诸刑之外,又制造刑具唤做“突地吼”,是以木为枷,置犯人于其上,在地上不住转圈。犯人不胜其眩晕,则便顺承其意胡乱招供。
又制造“见即承”,更有“铁圈笼头”,便如紧箍咒,套在囚犯头上,逐渐在铁圈中加上木楔,使犯人头痛欲裂,随即招承。
还有各种名号刑具数十种,大致都是如此。
囚犯不分身份贵贱,但入刑室,则一律先将枷棒掷地,对其言道:此即刑具也!
见者大都立即魂飞魄散,无不自诬谋反。冤狱即成,武则天又以高官厚禄重赏,因此众吏争比残酷手段。
文武官员将要去上朝,必与家人诀别道:不知此去,到晚间还能否再见?
酷吏因出身贫贱,大都不学无术,又本性残忍,生来痛恨名流雅士,于是尽展滥杀之能。即便遇朝廷下达大赦之令,亦必令狱卒先杀重囚,然后宣示。因恐其遇赦之后复得重用,再来报复自己,全是一副小人肚肠,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更因武则天多次赏赐以张其权,故此天下惶恐,人人自危。
酷吏中又有胡人索元礼,因告密召见,擢为游击将军,令案制狱。索元礼性极残忍,每鞠推一人,必令攀扯数十百人以为同犯,以彰己功。
于是周兴、来俊臣纷纷效之,罗织之风大起。
周兴绝不同于来俊臣等粗陋无文,实乃是出自书香之门,进士及第,精通律法。初授河阳县令,再迁尚书省都事,自谓身怀大才而仕途不顺。
此时因见武则天重用酷吏,便即自甘下贱,积极迎合太后需求,广泛罗织罪名,迫害宗室大臣,便得迅速提升,累迁尚书左丞、刑部侍郎。
周兴又求拜来俊臣为师,与其共同研制诸般奇巧刑具,更发明出“定百脉”、“死猪愁”、“求破家”、“反是实”等许多名号。
又或以椽关手足而转之,谓之“凤凰晒翅”;或以物绊其腰,引枷向前,谓之“驴驹拔撅”;或使跪于捧枷,累甓其上,谓之“仙人献果”;或使立高木之上,引枷尾向后,谓之“玉女登梯”;或倒悬石缒其首,或以醋灌鼻;或以铁圈毂其首而加楔,至有脑裂髓出者。因此酷烈,太后愈以为忠,益宠任之。中外畏此数人,甚于虎狼。(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