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叔,去帮我查一件事。”
“少爷请吩咐。”
“事情是这样的,我先给你个地址,你按我说的去办……”
雪后阳光初晴,李晟死后第三天,也就是发现明珠怀孕第三个下午,齐瑜这日内阁衙门回来,并没有直接回明珠房里,而是坐于书房手拿两封信笺对荣贵吩咐什么。
阳光从扇形窗户透进来,齐瑜面颊映出一抹深邃而复杂幽光。家奴荣贵接了少爷示下,先是抬头一怔,尔后面色大惊:“少爷,这事儿怎么,怎么可、可……”是想说“这事儿怎么可能”的意思,然话未出口,齐瑜朝他淡淡摆摆手:“哦,这件事先别太震惊意外,我也是猜的。”又牵牵嘴角微微笑着:“荣叔,我相信你,这事儿你定也不会传扬出去是不是?”
就这样,主仆二人谈一场,荣贵思忖一瞬,这才恭敬应了声是,答应着:“少爷请放心,您做事想来稳妥,这怀疑自是没有依据道理,我这就替您悄悄去查办。”
齐瑜点头。
荣贵走后,窗外的阳光渐渐淡了,婆娑竹影参差摇曳,斑斑点点将齐瑜手中的那两封信笺映在菊黄光影里。
齐瑜看着看着,忽然有些头疼,就这样对着那两封信签冷冷翘起嘴角,这才想起什么:“来人!”一个小厮上前:“少爷,请问有何吩咐?”齐瑜这才又柔和弯弯嘴角:“哦,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三少奶奶怎么样了?今天有无什么可疑的人靠近她?”小厮愣住。齐瑜这才注意这话问得有些莫名,便又对着那信微微笑了笑:“哦,我的意思是今天三少奶奶可好?随便问问而已……”
小厮墨雨注意到今日的少爷神情非常恍惚,事实上,从那天他跟着少爷去了内阁衙门回来的路上——也就是少爷半路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来信、并且在当天半夜,又很是可疑地抱着满身血污的三少奶奶从后门偷溜回来时,少爷之后的神情就常常恍惚。
墨雨自是不敢猜测少爷和少夫人发生了什么,待墨雨也走后,齐瑜才徐徐靠向椅背,手指抚着下颔,再次对着桌上两张信封思索起来。
这两封信,一封是明菊生前所留、也就是明珠偷溜出府给明菊上坟前前不慎看见的那封;一封是那日明珠出事时他走在半路、一个圆脸小孩拦马转手交给他的。
两封信字体虽不一样:一个是端端庄庄梅花小楷,一个则是潦潦疏狂的行草字体,然由于齐瑜谙熟书法之道,他故而有一种直觉,即从运腕的习惯笔锋和走笔的笔力来看,这两封信,应该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当然,这种推断简直可说是荒谬不羁。
明菊不是早已死了么?
如果说,这个让小孩送信的人和她出自一个手笔,这不就证明明菊还活着,她根本没有死么?
两封信还不至于会让齐瑜产生这样的假设。
事实上,从参加葬礼的那天,明菊的丫鬟石兰偷偷把那封遗书交给他时,齐瑜就觉得颇为奇怪。——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了信的齐瑜简直对那句“三哥哥,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并“祝好”的话感到不可思议。如果说一个女人她是善良宽厚的,可是,按照明菊个性,最多两姊妹相忘于“江湖”也就完了,何至于巴巴地送这封遗书来?所以,当时他对明菊有个不好的想法:这个女人——她是故意的。故意以这种“善良宽厚”的方式,让他们夫妻永永远远活在她死亡愧疚的阴影里。——当然,这也是他没把信给明珠看的原因,虽然他不知道明珠已经看了。
再后来,还有一件更离奇之事足以让齐瑜心神巨震!
那是他和明珠从山郊回来的第二天下午,西苑齐老太太叫他去问话。——为了安全起见,明珠有孕之事他自是没有告诉老太太的。当时,他走进堂屋里,不经意一乜眼,蓦地就看见一个身穿浅黄掐牙背心的小丫鬟在给齐老太太捶腿。一个丫鬟而已,并不是什么惹人注目之事,关键出在,那个小丫头看着只有十五六岁,身形娇小,个子不高,可是她就那么静静地跪在那儿,手拿两把美人捶,低眉垂眼的样子,简直和明府的二小姐明菊一模一样!
齐瑜大吃一惊,不过,也装作表情静稳淡淡然然的样子,故意走近两步,向齐老太太鞠身笑说了什么。他说话的声音颇高,说话间并垂着睫毛瞬目朝那丫鬟看了一看,然而,那丫鬟像是并没接受到他的眸光,很像真的不认识他,只出于规矩向她纳了个万福礼,“三少爷。”然后,继续跪着为老太太捶腿。
齐瑜手心的冷汗开始涔涔直冒,最后,走出西苑时,齐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调查那丫头的来历,当然,查也是悄悄地查,最后,结果一出来,连齐瑜自己也被搞混了。——因为,这丫头是新入府被拨到老太太房里一批中的其中一个。姓氏,年纪,具体家乡住址都或可查,可是,一查到她的别字闺名时,齐瑜又是一惊。
她的小字唤“金英”。金英,乃菊花之别称,与明府二小姐闺名刚好重合。
齐瑜再不相信天下竟有这样怪异巧合之事,纵然身段小是小了一点,可是形貌酷似也就算了,关键是名字也取得这么“巧”。是啊,真巧!
——齐瑜方才嘱咐荣贵去办的,正是悄悄掘开明菊坟墓,去看看明家的二小姐明菊到底是不是躺在棺木里面?
因为,这里面还有一个非常令齐瑜怀疑的缘故。
据丫头石兰说,当时明菊打算自尽前让她从外面包了一些药材回来:它们分别是雷公藤、断肠草、罂粟、迷迭香、铁皮石斛等香料药材。
而这些药材混合在一起,究竟会不会真的将人致死,齐瑜开始产生了怀疑……
※
“咦,姑爷,您来得正好,小姐正在抄经书呢!您瞧,都抄了半个时辰了,婢子叫她歇一歇她也不听。”
月地云居的西厢暖阁内,莲花炉里燃着一炷袅袅佛檀香。齐瑜走进时,明珠穿着件蜜合色白狐毛滚边银花锦袍,正埋首于腊梅窗机下抄写什么。由于她抄得太专注,以至齐瑜走进也未察觉。
拾香笑盈盈上前揭了斗篷挂好。
明珠一怔,忙搁下笔站起身笑道:“瞧这丫头说的什么?又不是了不起的重活,我也就打发一下时间而已……对了相公,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你看起来好像有心事啊?”有人端来温热水,明珠净了手,又甩甩手上水珠,一边用干帕子擦拭一边笑道。
事实上,这不过是明珠随口一问,可齐瑜却明显怔了一下,他也笑:“娘子,你抄佛经抄了这么些时日,有句经典佛偈听过没有?”明珠忙问什么经典佛偈,齐瑜走过来,轻轻将她打横抱起。明珠的脸一红,他却很是自然一边握了她的手拿在唇边吻了吻,一边想想笑说:“那句佛偈应该是这样说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娘子,这么经典的一句你可知道是何意思?”
明珠顿时愣住了,齐瑜说这话应该是意有所指。不过,她也没多想,笑了笑,只轻声地答说:“什么意思我不懂,我又不想去参禅悟道的。”然而把唇凑在他耳畔悄声告诉他说:“相公,我儿子刚才在踢我呢!”说话间,也握起他的手抚向自己小腹。
厢房传来拾香“噗”地一声轻笑,明珠急忙回过头去,这才意识到房里有人,脸红如霞,赶紧要从齐瑜怀里站下来。
“好了好了!”齐瑜笑道:“我知道这小家伙会踢你,三个月不到的小人儿他就会踢她娘了……对了娘子,我今天来主要是想找你商量件事儿。”说话间,他已将抱着坐于软榻,一边用手掠着明珠发丝,而同时,拾香也很识眼色地笑着放下帘子走开了。
明珠忙问:“什么事儿?”
“唔……”齐瑜想了想,认真地说:“是这样的,你知道我最近朝堂事儿多,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我想了想,咱们还是找个理由搬到你娘家去住可能好些。毕竟,有岳母大人的照拂,我也比较放心一些。”
明珠忽然有些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事实上,这个想法一直盘旋于她脑海很久,却没敢说出来。
现在,府里上下,除了拾香奶娘两人知道她有身孕,其他任何人都知道这一桩子大事。这不是防范过了头,而是自幼长于家族的勾心斗角中,明珠自是能想象一个小孩、尤其是一个男丁的诞生对其他姨娘妯娌意味着什么。这个面子明珠不敢强撑,特别是这个孩子在她肚里并不稳当,连四个月不到,明珠假若真的回到娘府,有了母亲的庇护,那么,至少她的危险会减损到一半。
“可是……”明珠说:“你又该怎么去和老太太她们回呢?”
齐瑜常常为了她撒谎,明珠已经到了非常过意不去的地步了。或许,摊上她这么个娘子,齐瑜这一辈子都会注定很辛苦。
齐瑜笑:“这用你操心吗?这事儿我自有好的办法,娘子,咱们只管到那边养好胎再说。”
他说的是“咱们养好了胎”,话说得这么好笑明珠也没有笑。
明珠弯弯唇角,伸手去抚他的脸,“好,那就听相公的。”她眸子里盈亮闪烁,有什么东西滚来滚去,她想,这么体贴的相公被她遇见了,真是福气。
“那这次就有劳相公再帮我撒一次谎了。”
明珠伸手又去环他的脖子,竟忍不住撒起娇来。齐瑜似乎很喜欢她现在的表情样态,然后,两个人再次深吻起来。
房间里炭火毕剥燃烧,在这样温暖的空气里。
明珠感到他的唇就那样贴在她的唇瓣上,来回地、轻轻地摩挲蠕动,像一滩春水似地,她想,再过一会儿,她又要被他逐渐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