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明珠和齐瑜同睡一张床上,两人依旧盖着一床被子。明珠身子向里侧着,齐瑜从明珠后背轻轻拥住了她。紫色床幔低低垂放下来,外面的雪沫子打在鸳鸯屋瓦发出嘶嘶嘶地响。齐瑜握着明珠的手低低叫了声:“明珠。”明珠没有吭声,依旧纹丝不动把背靠向齐瑜。厢房的天花藻井吊着数盏金色的琉璃宫灯,紫亮的光晕,使整个房间看起来仿佛偌大的落地灯罩。齐瑜终于忍无可忍,在不伤害明珠身子情况下,猛地将她的脸掰转过来:“明珠,这气还没置够——”
那个“够”字还未说完,然而,齐瑜便看见他所掰过来的,是一张被泪水所泡湿、毫无生气的脸。
原来,不皱眉、不愤怒、不大吵不闹并不表示一个女人不会伤心难堪。方才,为了不扫她的面子和他的面子,她硬是强撑着一副豪放大气、对自家相公信心无比的样子,可是一回到房里,当抬头凝视头顶的床帐流苏花纹,明珠的眼泪,又像流水似地不停地默默外流。
为什么她总是在为他流泪?不管是成亲之前,还是成亲之后,她好像把自己毕生的眼泪都花销在这个男人身上——明珠实在太累太累了!她这个夫君,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相公,所有人似乎都在盯着他、都在打他的主意。女人们一双双饥/渴的眼睛盯着他,那不奇怪,好说歹说齐瑜也是帝京城的优秀才俊、宰相家的嫡室公子,人不禁长得风姿如画,相传又疼媳妇又洁身自好,用母亲的话说,是百个里面难挑一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夫婿!对了,除了那些眼红的女人们,还有那个她的死对头柳素素——如果明珠没有想歪,那个女人,同样地盯着齐瑜的眼神难保没有什么不纯动机。天呐,这么多的女人,这么多的女人……在曾经,明珠甚至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最引以炫耀的一大资本,可是现在……现在呢?
窗户纸上,外面的雪让月亮变成镜子,低低照进窗花格子,照进了明珠埋在心中久久不敢揭开的心思。明珠忽然又想起那句娇娇甜甜的“三哥哥”。这句“三哥哥”,真是甜啊!甜得让人发腻,甜得让人胃里咕噜咕噜又开始冒酸泡。明珠的胃部一直是酸的,也许就连曾经的自己也没发现,在以往,那个不学无术、连句湿呀干呀都诌不出来的明珠,在面对她的二妹妹“明菊”之时,她一直都是深深嫉妒的、含而不露嫉妒的……
——这种嫉妒真可怕。
外面投进来的月光时而黯淡、时而光亮,铜壶更漏的细细沙声中,仿佛要让原本沉默的两人越加沉默。谁都没有说话,齐瑜也不知说什么好,肉麻之语说不出口,除了用老套的方式捧着她的脸不停吻她,不停低唤的名字,他似乎还想不到别的字句来向她解释她所看见的一切。
——现在的齐瑜似乎已然到了一个左右两难、骑虎难下的矛盾之境。
金英是前天下午返回齐府无意间撞上的。这个形貌酷似明菊的丫头,她的心机,几乎可以说是可怕得超乎齐瑜之想象。
西苑的大厅上,金英跪在齐老太太身侧,齐老太太半眯着眼睛,一边手拨檀木佛珠子,一边慢悠悠翘嘴冷笑说:“呵,你这孩子,也忒‘孝顺’了!就算打只狗也得看看主人——现在可好了!也不知听了谁的挑唆,我把这个丫头好心好意送了给你,你不要就算了,你还把她说撵走就撵走,我问你老三,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做祖母?”说着说着,齐老太太已然气得连嗽几声,已然上气不连下气。
齐瑜万没料到金英突然会打道回府,从齐老太太那里走出来后,本来也没当回事,然而,就在跨出外院门槛时,金英突然上前拦他叫了一声:“三哥哥,难道你不记得我了么?”
齐瑜一把手扼住金英脖子:“你叫我什么?再叫一次?”他眼眸微眯,眸中的锐光随着手上的动作而逐渐加深。丫头金英快要被他掐断了气,最后,猛地挣脱开来,一边整理着胸前小辫,一边挑起嘴角笑笑说:“三哥哥,看来你是不记得我了。”就这样,他把三个人小时之事大致说了一番,然后,整整耳上青宝石紫瑛珠子,得意洋洋地说:“当然,三哥哥其他事情可以不记得,但有一件你肯定记得清楚。”她把嘴唇一点点凑向齐瑜,在齐瑜面无表情的乜视下,她吐气如兰,又这样翻动红唇说了一句:“我前夫李晟,是姐姐错手杀死的吧?”
齐瑜眼皮一动。
金英越发笑得得意了:“真是好极了!我本来就已经死得够冤了,我相公也死得那么不明不白,而你们,就可以这样快快活活过下去吗?”
齐瑜面无表情,袖中的手再次一点一点伸向女人脖子。
“当然!”金英退了退,又笑:“三哥哥可以照样去请道士法师来把我收回阴间,但我不妨提醒三哥哥一句,除了我之外,还有个人手里同样捏着姐姐的那个把柄。只要我一死,这京城的大理寺……呵,自然,你们齐家是权势滔天,杀了人又算什么。不过,三哥哥别忘了,我相公李晟好说歹说也是兵部侍郎的儿子,不,应该说我那公公,现在他已经是被静王提举为堂堂正正的兵部尚书吧?”最后一句,特别大声。看来,若非这个女人来路叵测,一个小毛丫头,何以得知朝廷之事?
齐瑜那天居然做到纹丝不动,不过,在面对别人越是威胁之时,出于习惯,他反而越是平静得让人猜想不透。——不管是明珠杀人的把柄,还是这个叫他“三哥哥”的丫头,他相信他会在很快一段时间不着痕迹抹得干干净净、干干净净!
又是一个黄昏下午,齐父齐季林突然命人将他叫回书房,然后,一张大理石书桌上,几叠厚厚的卷宗往上面重重一摔:“你这个岳丈!我看他分明就是活腻了!”
齐瑜预感到将有什么事情发生,压抑着忐忑不安,便问怎么了。齐父笑了笑:“怎么了?”目光冰冷瞬间撂下脸来:“盐政上的事情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有人昨日偷偷向我举报说,你这个岳丈大人,大概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不仅垄断西北绥阳的米粮市场,甚至还向蒙古部走私铁器粮草……呵,我看啊,他这分明是以为如今的天下都在咱们齐家人手里了!真是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迟早有天,咱们齐家也会毁在他的手上!”
齐瑜的冷汗渐渐涔出背心,终于,齐父一顿,这才目光锐利转首盯向齐瑜,表情严肃,脸色铁青:“所以,我思来想去,你的这门婚亲,咱们还是想法脱离了才好!沾上这么个儿女亲家,我也后悔当时没听你祖母的劝,一时鬼迷了心窍,办了件生平最糊涂的事儿!”
齐瑜脑袋“轰”地一下,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又是多久才结束他和父亲那场谈话的。这是政治联姻的悲哀,很不幸地,明珠和自己从萌生于母体胎腹开始,他们就共同笼在这份无法阻挡的悲哀里。两家利益交好,他们的婚姻或可幸福长久,然一旦撕破了脸,他们的幸福就像在走足下的铁丝绳,摇摇欲坠不说,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一室月光漏满整个床帐,屋里的清冷在昏黄里凝而不动。终于,他把她吻得差不多了,齐瑜才袖子揩揩她眼角,慢慢地又躺下来,右手托向明珠后脖。就这样轻轻拥着她吧,什么也不说,也许有天明珠总有一天理解自己的,总有一天她会理解自己……
屋顶上的雪沫子渐渐小了,齐瑜帮明珠拉了拉被褥,他想,不管怎么样,现在一定要随时记住三件事:第一件,这个节骨眼上,明珠杀了李晟之事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尤其是不能让他的父亲知道,当然,这其中缘由自是不必细说;第二件,尽快在短时期之内查出那丫头背后到底是谁?现在,他已经万分确定那丫头不是明菊了!一个人样貌可以相似,但气质绝不能模仿,所以,他必须从这个丫头身上查出究竟是谁看不得他和明珠日子好过?这件事情至关重要,千万不能打草惊蛇!至于第三件,说什么也要保住明珠肚里的孩子,如果有了孩子,父亲齐季林再想逼他休妻也是绝不可能!所以,从这方面讲,明珠肚里的孩子,可以说是她的一大护身符……
就这样,两人各自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做声,明珠依旧把背对向齐瑜,烛光中,她发髻上如星星点缀的碧玺发饰随着火光的跳跃而闪动。她最近好像又瘦了一些,大概是孕期胃口不好,齐瑜伸手掠掠她耳发,掠着掠着,齐瑜的脸上伸出一抹深而浓重的惶惑来——“你就是个三脚踢不出屁的闷葫芦”、“相公,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我也有错,当年,若是我再相信你一些,定会自己从火场里跑出来,自己救自己”……齐瑜猛地坐起身来。明珠的那些片言字语像白光闪过视线……齐瑜手指揉揉鼻梁骨,忽然,他涩滞扬扬唇线,竟有些失笑了:
“明珠,那个丫头说,她有你的把柄在她手上,咱们轻易动她不得。”
明珠呼吸一窒。
恰好一阵风从帘外吹进来,忽冷忽热,明珠的背心开始冒起了层层冷汗。
“明珠,你怕不怕?如果我说,现在咱们夫妻有很多问题难关要面对要坚决,你会不会勇敢地和为夫站在一起?尤其是,她知道你杀了李晟后想以此威胁于我,你会不会又冲动地去做什么傻事?会不会保护好你肚里的孩子?”
明珠没有说话,身子僵硬地纹丝不动。
齐瑜再次扬扬唇角:“看着我。”他把她的肩轻轻掰过来,让她的眼睛正视他的眼睛。
忽然,明珠一下就笑了:“怕啊!怎么不怕?”她调侃着,一边吊儿郎当地去拉齐瑜的睡袍,一边装作忍痛割爱的样子起身下榻。又是趿鞋,又是系腰带,懒洋洋地打着呵欠,竟是向外走去。
齐瑜的脸一沉:“你要做什么?你这态度,究竟什么意思?”眯起眼,表情十分狐疑。
“我让窝啊!”明珠道:“我把这窝让给她,这不就两全其美了么?”
齐瑜彻底怒了,想不出明珠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猛地撩被下榻就要质问一番:“明珠!”
刚叫了一声,明珠悠悠转过身来,眉头一挑,笑道:“我让窝,让我家相公现在就用一招美男计,以好‘深入敌军内部’呗!”
说着,走至圆木桌前,倒了一杯茶水就咕噜咕噜喝起来。
齐瑜又是气又是笑:“娘子,你如今说话越发下流了!”越想越觉欠收拾,心头燥热,索性下了榻一把拉过她开始收拾调/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