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的一侧种着一丛修竹,微风吹拂,竹叶摇摇,哗哗作响。小径上落下的竹叶此时随着微风不住的飘拂着,上上下下就如纷飞的舞蝶。
竹林前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广袖深衣,腰间缚着一条玉带,美玉璀璨光华熠熠,看上去富贵无比。只是这人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黑沉沉的一片,似乎有乌云盖顶,手中抓着一本书,订书的线都已经被他拆开一小半,看得出来此刻这人心情很不好。
远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极轻。
他没有转过头去,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来人是谁他都不用问,听那脚步便已经知道,实在是太熟悉了。
“老爷。”
果然是陆明。
“怎么样?可有些眉目?”陆思尧沉下声音,极力压制着自己的烦躁,那声音里透出了一丝渴盼。
“老爷,最近我去了京畿附近的宜州密州等地,亲自去了那些乡野角落询问过,但凡是用了江南过来的种谷,确实没有发芽。”陆明拱手行礼,心中忐忑。
主家这次给皇上出了个增加国库收益的法子,皇上大喜,陆家为此也觉得很是欢欣鼓舞——毕竟贵妃失宠,国师入了诏狱,对于陆家来说无论如何不是件好事,好不容易皇上又给了几分欢喜神色,自然个个觉得开心。
可万万没想到只是欢喜了那么两三个月,随着辰光渐渐过去,这欢喜也慢慢烟消云散,而且还平添了些恐惧。
江南调过来的种谷不发芽不出秧,用了那种谷的田地,光秃秃的一片。
陆思尧为了这事寝食难安,早几日周世宗将他唤去文英殿臭骂了一顿:“看你给朕出的什么主意!”
稀里哗啦的一阵响声,几本奏折落到了他面前,就如被毁坏的扇子,折叠的纸张高高低低。
他跪倒在地,颤抖着伸出双手捡起那几本奏折,都是户部转呈过来的。
京畿附近几个州,今春播种采用了江南种谷,可却没有一处出了秧,各方知府心里惶惶,即便州府衙门采用了补种措施,可毕竟耽搁了农时,今年的赋税肯定不能像往年一般交得又快又齐,只能赶紧写奏折去户部将这事情说清楚。
——虽说是朝廷的旨意,不是他们私自想要农户用江南种谷,可摊上这么大的事情总得要上报朝廷,让皇上知悉。
周世宗看了勃然大怒,早两年频频发生天灾,可国师却没能测得出来,导致国库顿时亏空不少,他原本还指望着用了陆思尧的法子,今年能将这损失补回来些,没想到却是下雨天背上了湿稻草,负担越来越沉。
将几份奏折放到一边,周世宗马上命人将陆思尧传进来,狠狠的痛骂了他一顿,根本没有想到用江南种谷的事情是他拍板才决定。
陆思尧只能身子觳觫伏在地上,洗耳倾听周世宗的谩骂,这主意是他出的,皇上训斥他也只能生生的受着,没法子躲避,只是心中却跟擂鼓一般,不知道周世宗会不会因此对陆家厌恶几分。
以前靠着女儿,现在女儿失势,还能靠谁去?陆思尧额头上亮光光的一片,满满都是汗珠子,中衣紧紧的贴在背上,已然湿透。
周世宗痛骂了陆思尧还不打紧,五月初五这日宴请群臣,又干了一件令陆思尧心惊胆战之事。
这日宫中装饰一新,朱红廊柱之侧悬挂菖蒲艾叶,尚未走过便已经闻到香味扑鼻而至,宫女们手里捧着的青玉盘中,水晶酥酪冻白得透明如玉,夜光杯绿澄澄似水,翘着尖尖角儿的粽子就如堆出来的金银元宝一般,檀木桌上更有那时新瓜果放在碧玉盘里,颜色各异看上去十分别致。
群臣坐下,就听弦乐声声,白烟袅袅,一群彩衣宫女舞着广袖到了大殿中央,腰肢软款,忽而作飞天之姿,忽而成彩虹之状,头上花钿精致,迎着那端阳的艳日更是闪闪发亮,几乎要将那观者之眼目耀花。
等着舞蹈才过,荷风送爽之时,夹杂着饭菜的香味远远而来,一群宫女端着盘子走了过来,将菜肴呈上。陆思尧微微身子前倾,看了看那端菜的宫女,见她酒窝深深,一双眼睛如含秋水,正在心旌摇曳赏美人之际,就听那美人轻启樱唇,低声道:“陆大人,这是皇上特意赐你的枭羹。”
听闻“枭羹”两个字,陆思尧浑身一哆嗦,欣赏美人的心思早已不翼而飞。
陆思尧坐在那里,全身冰凉,手都不住的抖动了起来。
枭鸟在先秦是祭祀之鸟,及至秦汉,却变得不详起来,被世人视为不洁、无德,甚至民间还流传着一种“枭害其母”的说法,《汉仪》注曰:“枭害其母,因以是日杀之”,故此周世宗赐给他枭羹,自是别有深意。
前朝也有一位皇上曾在端阳节这日赐给百官枭羹,史书明有记载:魏炎帝赐群臣枭羹,举杯道:“请各位爱卿助朕去不仁。”
这话里有敲打也有勉励,敲打的是那些对皇上不忠的臣子,用枭羹告诫他们,若有异心,下场便会跟这枭鸟一般,觉得受到勉励的人都是忠心于魏炎帝的,他们只觉枭羹十分美味,喝了以后自然争相向皇上表示忠心。
事到如今,陆思尧绝不会认为自己是周世宗眼里的忠臣宠臣,更何况这碗枭羹只赐了他一人,其余人都没有份。
这明显是周世宗表达了对他的不满。
回府以后陆思尧夜不能寐,即便是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忽然会在梦中惊醒——梦里有宫中内侍与刑部一同前来陆府,手里拿着周世宗的圣旨,要将陆家满门抄斩。
“不,不,不能这样。”陆思尧额角汗珠子滴滴的落了下来,心里充满了恐惧。
这时候他才开始真正相信冥冥中有报应,有因果轮回。
那些被他害死的人现在来索命了罢?特别是那位二十年前被扔入金水河里的大皇子,他可是天煞星转世,身负煞气无数,肯定报复起来更加厉害。
天煞星之说,是那时候为了防止皇后娘娘生出的嫡长子被立为太子才编造出来的谎言,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不断的告诉自己,那皇长子确实就是天煞星转世,他不用内疚,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就信以为真了。
一定要想办法挽回局面,陆思尧一晚未眠,睁大了眼睛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件事,陆家不能就此倒掉,不能。
他派陆明带了一批银子去大相国寺捐了香油钱,请寺里的高僧做一场水陆法事,超度亡灵:“要请他们帮我给天上的星宿多上几炷香。”
他特别叮嘱了陆明这事——有高僧替他念经,那天煞星可能因着佛法感化,不会将煞气转到陆家来罢?等着陆明从大相国寺回来,向他呈报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陆思尧才松了一口气,吩咐陆明道:“你去那几个州查查看,究竟真如那些奏折所说,江南的种谷不发芽。”
他不相信,他一点也不相信,种谷在江南长得好好的,到了北方就不能发芽了?
陆明领命而去,今日是特地过来复命的。
“真的……”陆思尧深深吸了一口气:“真的没有出秧?”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若真是这样,他这次真是在劫难逃!他捏紧了藏在广袖里的手,没有回头,继续沉声问:“陆明,你可全部查看过,真的就没有一块地出了秧?”
陆明拱手答道:“老爷,属下只有江州未去过了,正打算明日去往江州,先将宜州密州这边的情况报予老爷。”
“江州、江州……”陆思尧沉吟数声,忽然莫名兴奋起来:“好像江州那知府并未上奏折,莫非他们州有人种出来了?”
那日周世宗掷下几本奏折,他抓起两本来匆匆忙忙看了下,也没来得及一个一个字的去打量,只不过……似乎没有江州那个知府的印章做落款。
江州知府旷江华,他还是颇为熟悉的,想当年他还是一个五品知州的时候就曾送过钱财到自己府上,请求能帮他升上两级。
“你去找那江州知府,问问他不上奏折的缘由,最好能让他派人助你细细查看江州城的农田,江南种谷是不是出了秧。”陆思尧心中升起了一丝丝希望,或许,或许有个例外呢,他就能拿着这例外向皇上邀功请赏了。
“是,属下这就去往江州。”
陆明应答了一声,飞身朝园外走了去。
陆思尧转过头来,盯住陆明高大的后背,若有所思。
这么多年来陆贵妃宫中得宠,陆家也气势大盛,甚至有一段时期风头还盖过了皇后娘娘的娘家张国公府。他原本以为自己女儿可能会取代张皇后掌管六宫,只可惜她肚子不争气,胡太后又将张皇后护得紧紧,没有给皇上废后的机会,这事情就如此拖了下来,到了现在,渐渐的陆家竟然出现了劣势。
由俭入奢易,由易入俭难,威风惯了,忽然成了平阳的落难老虎,就连丧家犬都能来欺负一二哪。
陆思尧咬了咬牙,不能,陆家绝不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