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紫华市的中小学和幼儿园都进入了“暑假模式”。
想上名校的学生和家长都有这样的共识:假期是学生弯道超车的绝好机会。在“四升五”的这个假期里,付子傲和陈渊博和平时一样天天要补课。
和以前不同的是83分的语文成绩,愣是将付子傲推进了奥语补习班的教室里。每到下课时,智超补习学校楼道里人潮涌动,与外面的喧嚣相比,这里俨然成了另一个世界。
知识的因子在这里弥散,每人同学青涩的脸上,都洋溢着自信和对知识的渴求。这里犹如梦境与世无争,这里又是追梦的加油站,想飞得更高就得补充足够的能量。
晚上,付华中拖着疲惫的身体进门时豆豆已经睡觉。他什么也没说,瘫倒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口里呼着微微的酒味。
“怎么了?”王一薇问。
“和当事人说了一天话,你让我静静。”又是这句口头禅。
“你今天有些不对劲,到底怎么了嘛?”
“唉……”付华中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王一薇从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她坐在他身旁,看着他。
这些年,时间已在他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额头刻上了几道皱纹,光洁的肤色上覆盖着越来越多的褐色。
他们初次相遇时,身着警服、阳光帅气而又洒脱的他,一下子就俘获了她的芳心。那一刻,警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时她在紫华广播电台交通节目当主持人。
一次采访让她收获了她,一次执勤让他拥有了她。
警察与女主播,一个威武阳刚,一个柔美多姿。恋爱和结婚时,彼此心里都荡漾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他们花的最大的一笔开支,就是拍了一套豪华婚纱照。
影楼的人说,相片是用昂贵的材料制成,这一刻的幸福可以保存至少100年以上。
豆豆的出生结束了他们幸福甜蜜的二人世界,也渐渐改变着他们的生活。豆豆上了幼儿园后,他们的生活彻底被拖进了无休止的繁琐当中,而豆豆入学后他们才意识到,所有的孩子都在拚爹拼妈……
两年多前晨晨出生,王一薇从坐月子起就成了全职妈妈。
从电台记者一天天变成了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告别职场后,她就在大宝二宝之间忙活着,孩子哭了笑了,打了闹了,成了萦绕在她耳边的主旋律。
王一薇认识付华中时,他就在马路上站岗执勤,她的报道曾一度还让他有过“紫华最帅交警”的美誉。
付华中身着警服,目光烔烔,口含哨子,极具精、气、神的表情,还有那标准指挥手势的照片,一度被交警石山大队当作宣传图,张贴在很多路口……
如今,豆豆就要升五年级了,他依旧在一线工作,在事故处理中队成天上路查看现场,调解纠纷……只是,路口的交通宣传内容里不再配他的那张图片。
“还进不了副科?”王一微能猜出他的心思。
他摇摇头,看了看妻子说:“要是这次还不能扶正,我这一辈子就没希望了。现在紫华市共有一万四千多名警察,大家都在竞争。交警支队有2431名交警,副科级共有岗位137个,竞争也相当激烈。”
“我们是基层大队,随时都会被从上面下沉或空降的人占了位……”他说。
王一薇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年龄是条硬杠杠,原则上35岁得够到副科,就算条件再放宽些,除了一些特别情况外,40岁再提不成副科就彻底没有可能了……现在年轻民警学历高,都有优势,我们这些警校毕业的,从学历上就先天性不足。”他说。
“话说回来,更重要的是在同等条件下,能赶上这最后一趟车的人里,也就属我没啥关系。”付中华叹了一口气说:“唉,咱算第一代农民进城,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倒没有下地狱这么严重。华中,你努力了就行,如果真没提干那咱也认命,咱就当个普通交警……”王一薇的声音一点点变得小了起来,她知道自己这样说也只是想宽慰他。
谈恋爱时,她喜欢的不仅仅是他的刚毅和帅气,还有那身威严正义的警服,明晃晃的警徽一闪一闪,让她有种从来都没有过的安全感。
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在一身制服的烘托下之,最能与荷尔蒙激变并产生迷人的化学反应。这一刻,正是一个男人最具气质与魅力的时候,也最能吸引和获取女孩芳心的时候。
多年以后,王一薇才明白为什么大学军训时,女生一回到宿舍,就在议论部队派来的男教官,以至于有些女生在几年的大学生活里,一直和教官保持联系……
结婚以后,她没有感觉到太多的安全感,他的每一次站岗执勤反而让她担心。在孩子一天天的成长中,王一薇的生活被一点点融化在上学、放学、去这个兴趣班、去那个补习班、参加这个比选拔,参加加那个竞赛当中了……
她的朋友圈也渐渐局限在了家长群,和所有家长一样,每天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学习,就是成绩……晨晨出生后她累得受不了,甚至一直怀疑,生这个二宝到底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女人的强大是从带小孩开始的,当年风情万种,柔美多姿的王一薇之所以把家里的所有事情一肩挑,图的是让付华中能安心的忙公家的事,让他能有更好的前程……
“我对不起你和孩子,当普通民警我真心有不甘!”付华中说,“这一次提干虽然在整个支队范围内进行,但分解到各大队机关,具体到我们事故中队,说穿了就是在我和国涛当中二选一”
“国涛?”王一薇问。
“是的。我和国涛同一年从警校毕业,后来我一直在石山大队当外勤,他去了基层派出所。几年前我们又都到了事故中队,什么条件都是一样的,我俩都是农民进城后的‘城一代’。”付中华说。
“那年,豆豆和赫之所以能到紫华市实验小学上校,就是因为我们同在一个大队,当年大队的老领导为了解决交警子女入学问题,专门找到学校,联系到了名额……要是现在,才没有哪位领导操这闲心呢!真得感谢这位老领导啊,可惜,他退休后身体一直不好……”
“算了,算了。反正站马路的活总得有人干,处理事故的活儿也得有人干,你别想太多,实在提不了干,咱就当个普通民警,也没啥……”王一薇说完,有些失落地回到卧室,身子一斜就倒在床上。脸上浮上一丝淡淡的忧伤。
付中华从客厅经过卧室时,从门缝看到妻子,一阵酸楚突然涌上心头……
豆豆的这个暑假注定是个不快乐的假期,当别的家长带着孩子到全国各地旅游时,他却不得不出入补习班。
他不光是要按妈妈的意愿学习,也要用这种方式“赎罪”,除了以前的奥数学,妈妈不由分说的还给他报了奥语。
全班排名11位的名次与“六大名校”小升初1:5.47的录取比例相比,他有点害怕,而更让他害怕的是,这段落时间妈妈跟疯了一样,动不动就冲着他怒吼。
“说,这是什么关系?从楼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咆哮声:“啊?什么关系?说!你怎么不说话?到底是什么关系?”
付华中正要用钥匙开门,听到房子里的咆哮,心跳都有点加速,他赶紧停下手里正要旋动的钥匙。
王一薇气愤地喊到:“互为相反数啊?你看不出来吗?撕了重做!快点!”撕本子的声音过后,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在一盏台灯下,豆豆正在写作业,而王一薇拿着厚厚的一本书,坐在桌子顶头,他要看着孩子,时时刻刻,分秒不离。
从孩子刚上小学一年级起,她每天就搬个小板凳,坐他旁边陪他写作业,有时也难免一边做一边骂,但那时撕书、撕作业本是极少极少的。
孩子渐渐长大后,他们换了张大一点的桌子,桌子顶头就成了她固定的陪读座位,也就是在这里,每次看到校内外考试卷上的成绩,她都会生气、会咆哮。
这几年来,儿子课内外的书本她几乎齐齐学了一遍,奥数中的什么简算巧算、规律问题、工程问题、行程问题、几何初步等题型她都涉及到了。
像倒推法、假设法等基本的数学方法,根本就难不倒她。相对别的家长而言,她的陪读还是颇有成效的,因为孩子的成绩并不算差。
王一薇不知不觉在桌旁整整陪了豆豆四个年头,曾经和她一样陪读的同班一位全职妈妈,到了三年级上学期时已坚持不住了,这位妈妈当年生了个二胎,从此家里彻底乱了套。
这位妈妈既要给老大辅导作业,又要给老二和奶粉擦屁股,实在支撑不住了……有一次,在校门口接孩子时她大倒苦水,对王一薇说:“我已经在孩子的家庭作业中彻底沦陷了。我告诉老公,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一定是我彻底被陪读摧毁了……”
“作文……作文写完了吗?运用典故了吗……还有,至少得包含五种修辞手法……?”王一薇冲着豆豆说。
付华中觉得妻子最近有点不对劲,自从四年级暑假以来,她给儿子说作业时基本就没有风平浪静过。
而每次咆哮过孩子后又有些后悔。但到第二天做作业时间,她还是忍不住对他咆哮。别说孩子,有时候他听了都觉得有些害怕。
“这显然是更年期的征兆……难道?”付华中打开门走进家里,没人问候他,最近这早已是常态了。
“豆豆,作业还没做完?”付中华问。
没人理他。
他走到他们跟前,只见母子俩都板着一张脸孔,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他看了看,识趣味的回到卧室。
“作文写完了吗?”王一薇再次大声喊到。
“没有!没有!没有!”豆豆终于爆炸了,突然站起来冲着妈妈怒吼,一声高过一声。
“你看看你,做作业这么慢,你们现在做题要对而快,光做对不行,做得太慢试卷子上同样会跑分。”王一薇喋喋不休。
“你看看,你们班贺强每次考试都得前三名,语文每次都是最高分,你看看人家写的字多么漂亮,你看看人家……”
“我不是贺强,我也考不到第一!你要是喜欢贺强,你咋不生个贺强?为啥偏偏生了个我?”豆豆愤怒了,喘着粗气对妈妈怒目而视,脸涨得很红。
“你……”妈妈突然不知如何应对。
然后又问:“你是不是不会写这篇作文?”
“我不会!就不会……”
“我把你养这么大了,你现在知道跟我强嘴了?有本事,你考个北大、清华给我看看……”
“我考不上!咋啦?我就不想考名校,你有本事咋也没考上北大、清华?你以为你是谁……”儿子辩解。
“啪!”一记耳光落在豆豆脸上。
“你们干什么?快住手……”付华中急忙从卫生间冲出来。
“这个奥语课我不上了,作文也不写了,谁爱上谁上去……”豆豆说完甩下课本,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顿时,他和妈妈的哭声传来。
她们娘俩一个比一个哭得委屈、伤心……
付华中彻夜未眠。他知道他们是“城一代”,还不能给孩子提供更多的条件,他仅仅是个普通公务员,在孩子成长和将来的择业中,都不会给孩子太多的帮助,豆豆从一出生就注定一切得靠自己去奋斗。
作为警察,他深知这个社会除了正义以外,还充斥着谎言和残酷的竞争。要是孩子学不到知识,不能通过优质教育为自己的人生打开一扇门,那么,将丧失选择工作和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
继而会被世俗、欺骗卷入残酷的洪流,会与人生的意义偏离,那时,一切也都为时晚矣。
妻子仍在抽泣,泪水打湿了枕巾。他推了推她,她没理。
外面夜空里繁星点点,一眨一眨。王一薇却翻来覆去,她想起了美好的大学时光,那时无忧无虑,对生活充满了无限希望。她总觉得看着天上的星星,就好像有人在陪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