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已然站在了讲台上。
老师姓裴名美帆,人如其名,一米七三且没有驼背的身板,立在讲台上,着实是神采奕奕的风帆。她的脸蛋也许不很漂亮,可身段真的美。
一般的省实验女教师,无论年长或年轻,大体都穿着保守的衣服,鲜少有逾越规矩者。而女老师们又普遍不往衣服上面花太多钱,没法在衣服材质上体现与众不同。于是,多数女老师的穿着,合起来一共也就那几个样子。可裴老师就是有那么一种与众不同的本领,能在学校规定的范围内,用不多的预算穿出惊艳的效果。就拿今天讲题的装束来说吧:她身披黑色的宽松皮衣,内搭橙黄色毛衣,上面是颗大大的红心,红心上,用标准书写体写着一串小小的白字,郭冰舞说过,那串文字是德语里的“我爱你”;下身穿牛仔蓝色的绒面阔腿裤;脚上踏粗高跟黑靴;左手腕上是仿潘多拉样式的银白手链;右手上拎的是上面印着六片吐司的奶白色帆布包。明明尽是些淘宝货、地摊货,却穿出了不俗的品味。这样的穿搭水平,让班里的大批女生都很欣赏她。
她被班里大批女生欣赏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她专属的自由发挥教室:讲起书上的一个知识点,就会发散到另外一个知识点,再开始并列地讲另外两个知识点,忽地一下,又想起三个知识点来,然后慢慢地依次讲起这三个知识点。拿数字概括这段过程,正好是1、1、2、3,因此,十六班同学不管大名鼎鼎的斐波那契数列叫斐波那契数列,叫“美帆数列”。暂且不论“美帆数列”,裴老师还喜欢有事没事在班里放个动画片,余正夏记得,迄今为止,全班在裴老师的带领下,看了至少三部片子:《宣告黎明的露之歌》《大鱼海棠》《冰雪奇缘》,每部都是完完整整看完。余正夏想,幸好不是在外国语,据说外国语每间教室都有清晰度超高的摄像头,要是哪个领导通过摄像头,看到裴老师某节课从头到尾在一直带领同学们看片,那她的工资就要被扣惨了。
裴老师的风格如此“散漫”,大概是由于她教且只教普通班:七班、八班、十六班。然而,前几天二十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出了车祸,伤了右腿,至少要躺医院躺两个月,学校一时没有更合适的人手,就派裴老师当替补了。裴老师倒是想把她的自由发挥带到二十班去,可年级主任抓二十班教学抓得特别狠,为了不惹祸,她进了二十班,也只好尽可能严格地对学生们的上课纪律、语文成绩把关。她已经尽量去严管了,二十班全体同学还是觉得,她是个宽以待人的好老师,可能是班主任留下的阴影太深了。
“同学们好,请坐。”看着裴老师温柔地笑,十六班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男同学们倒是并没有太大反应——心里都跟吃了块甜甜的奶油似的。
“都拿到病句小卷了是吧?”裴老师继续温柔地说。
同学们参差不齐地点点头,也有几个大喊着“是的”。
“大家先自己做,做到九点十五,”裴老师笑得跟杨柳青里的娃娃一样,“到时候我再开始讲,好不好?”
“好!”这番话得到了积极的响应。
“大家先自己做”这六个字,意味着裴老师打算安静地、懒洋洋地坐在讲桌前忙自己的。这时,她不会去管交头接耳,不会去管写其他科作业,不会去管上课吃东西,更不会去管玩手机——只要都别太过分,过分到班里出现了大的骚乱,惹得裴老师忍不住往学生们那边伸头望。
规定用时是二十分钟,可余正夏十五分钟不到,就一路过关斩将,充满信心地杀到了最后一题。紧跟着,他还把卷子翻回去、又翻过来,轻车熟路地检查了一遍。他绝对不想让昨夜的种种再次浮上心头,于是眼疾手快地掏出古诗字帖,练练字,背背古诗。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余正夏握着墨黑中性笔,一笔一画描着《蜀道难》,裴老师看在眼里,乐在心头。熬过在师范院校的十年寒窗苦读、拼死拼活杀到省城省重点当语文老师的她,开始执教生涯第一个三年轮回,就捡到了个大宝贝:这名月考、期中考、期末考从来没下过135的语文课代表。当全年级语文老师都发现十六班有这么个发挥稳定、能争取全市语文单科状元的人物时,他们对裴老师又羡慕、又嫉妒、又恨。那可是鲜活的一万块学校奖金啊,由于语文考试的性质,很多老师这辈子望到头都不见得能拿得到这一万,可就是有那么一株拿一万块的苗子,长在十六班的教室里,长成了结果了就是裴老师的了,能不叫人眼红羡慕吗?更何况,倘若苗子拿了全市的单科状元,语文老师还有额外的嘉奖。
二十分钟里,裴老师一直在奋笔疾书,写明天早会就要交给年级组的教案,本来好看的眉头处紧紧皱着,杨柳青娃娃一样的面孔上也布满了忧虑。
“好了,时间到了,”裴老师站起来说,音量不大,“上回轮到谁了?”
几阵学生的声音回答了危安的名字。
“好的,危安同学,”裴老师把写好答案、标好解析的卷子用右手拿到眼前,“第一题哪个是对的?”
“选D。”危安奶声奶气地说着,脑袋一下就歪向一边。
“答对了。”裴老师放下卷子,对着危安微笑地点点头。危安心满意足地坐下了,仿佛从裴老师那儿领到了枚大红花。
“A项搭配不当,‘充满’与‘辩证法’不相搭配,”全班女生都精神集中地听着裴老师讲,“B项语序不当,‘希望该过程中’要放到放到‘不仅’之前;‘技术活动’与‘艺术活动’位置也要换一下;C项句式杂糅,‘但就其什么什么方面’这里句式杂糅,应改为‘但其章节设置、阐释深度方面怎么怎么样’或‘但就其什么什么方面来说’。大家都听懂了吗?”
班里大部分同学可能听不出来,但余正夏可清楚:裴老师又在因为什么而忙得焦头烂额。
她现在讲题,完全是把官方给的解析扒下来,再口头叙述一遍,好似完全没工夫自己去思考:具体该怎样讲才能让班里大多数同学理解到点子上,让他们下次再遇到类似的题时不再犯错。他能明察到,裴老师的讲课水平呈现出一种波动:没别的事、能好好钻研的时候,就能讲得相当不错,比如说她那全年级有名的“王者社科文解析”;等她身心疲倦的时候,水平就是现在这样了。
要不是裴老师对他欣赏有加,他实在是不太能接受这样一件事实:自己冲着王者社科文,硬撑着去了教室,可今天的语文课内容,完全可以自己在家搞定。
余正夏想,请个假在家里躺着,拜托言道明拍下卷子发过来,自己做就好了,跑学校来干什么。不,甚至连拍卷子这个过程都不需要,只需要让言道明告诉自己,今天老师讲病句,就好了。余正夏自己会找靠谱的病句题和解析,自己会做,自己会对答案看解析。
他有股要找班主任请假的冲动。可他手上并没有假条,而跟班主任诉说现在的身体状况,班主任又铁定不会批准他去医院看病,实在是不好开假条——不是器质性疾病,没假条可开。说到底,一个人瞬时得知一系列从未想过、却必须去想的真相之后,或多或少,肯定会有如此的反应:生理上的、心理上的。只不过,由于他对情绪的感知,和对绘画的同样敏锐,他那些感觉大概会比其他人要难以承受些。
由此,他得出结论,他没法脱身而去。既然没法回去,就好好听,能听一点是一点,跟着裴老师念的答案练习改病句,也挺好。余正夏又挺挺身子,目光聚集在下一题题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