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老师好,我叫夏蒙蒙,来自安岭秋常。”一名女孩子举起左手,和导师们打招呼的样子显得有些放不开。
“看,说什么来什么,”辛月的双眉迅速皱起,“真烦人。”
“怎么了?”贝程橙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不知道辛月为什么跟吃了炸药包似的。
“你看看那校服,”辛月右手向着女生的衣服指去,留得长长、修得尖尖的手指甲,快要戳到屏幕上了,“外国语的。”
“外国语的校服啊……”
省实验位于西坡大街、胜利大路交汇处,毗邻地铁一号线农工广场站;外国语居于久长路、黑水街交叉口,正对电车54路久长路站。若没有刻意去跑到外国语的校园附近,也没有刻意去外国语学生爱去的黑水街千达广场转悠,一般的省实验学生,通常见不到几个穿外国语的校服的。黑水街尽头、昭阳公园西边,有一群身着蓝白拼色校服、嘴里吞着鱼丸面和涮串的少年少女,他们倒是对外国语的校服比较熟悉。
贝程橙盯着女孩身上的校服。大约一个月来,她在省实验校旁、33路线上,遇到过打了黑白格子小蝴蝶结的白色衬衫,遇到过带墨蓝花纹的白色运动服和墨蓝色裤子,还没遇到过这位高挑女孩身上穿的校服:紫罗兰色运动服上带着黑边,左胸口标出外国语的校徽,下身是宽宽松松的黑色运动裤,腿侧带着两条黄边。
“这边居然还有紫色的校服,安岭那边根本都没有。”贝程橙不敢置信地说。
辛月怔怔地看着屏幕,一言不发。
“小妹妹,你今年上几年级?”评委席上,一名年轻的帅哥率先发问。
“高三。”
评委席上出现了四张惊奇的面孔,四张嘴都张得圆圆的。
“太可怕了,”和他们一样,贝程橙也受到了惊吓,“七月才结束,还高不高考了?”
辛月依旧怔怔地看着屏幕,一言不发。贝程橙反应过来,她应该也是今年的保送生之一,或者是跟高三那个开公众号的学姐一样,早早拿到国外高校的录取通知了。贝程橙曾经也打过转到外国语的主意,但她发现,只有高中三年都在外国语的学生才有资格去保送,去外国语的念头就无影无踪了。保送真好,出国真好,高考真不好,她想。
“小妹妹啊,我有个问题啊,”迟疑了片刻,刚才那位帅哥导师问,掩饰不住一脸疑惑,“你现在跑过来参加101,不怕高考考砸了啊?”
“我已经保送走了。”台上的姑娘话语里带上些许害羞,神情却尽力维持着镇定。
“哦,已经保送走了是吗,”帅哥导师说着,微微调整些坐姿,那张脸仿佛在不出声地道出“原来如此”,“那你保送的是哪个大学哪个专业啊,能跟我们说说吗?”
“好的,”姑娘把握着话筒的右手向上抬了抬,克制不住的紧张,让她的声音带了点颤抖,“我是保送到了北京大学韩语系。”
“切。”
辛月从牙缝里狠狠丢出一句,好似她在自家卧室里发现了一只半死不活的灰老鼠,赶忙提起老鼠尾巴,开窗把老鼠甩出去,把老鼠头朝下摔地上。
贝程橙闭口不言。她心里除了震惊,没有别的了。她的三个室友,为了能考上清华北大,从三月下旬以来,都是副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的状态。有回贝程橙半夜起来上厕所,摸着下床的铁梯子,摸着黑,她看见三名学姐的被窝里,都隐隐透出手电筒橙黄色的光辉。毋需多讲,她们约定好了,等其他五位室友都沉沉进入梦乡,等宿管阿姨不会再来查房,她们就开始一起躲被窝里翻英语的语法填空,或是数学立体几何的错题集。
贝程橙的心,涌上一股酸涩。同是在秋常市,她可爱的学姐们日日挑灯夜战,仍然保证不了上清华或者上北大,哪怕是最冷门的专业类别,每天下晚自习回寝,她们个个都顶着张发灰的容颜;可台上穿着紫黑校服的姑娘,左手拿着北大韩语的保送资格,右手拿着《制造101》的入场券,圆圆的脸蛋,虽然神情羞涩,却不失神清气爽。
贝程橙悲哀地在心里念叨:我们不一样,我们不一样,首先我们高三的暑假就没别人长。
评委席上,四位导师也和贝程橙一样,惊得呆住了。
“北大韩语系是吗……”帅哥导师渐渐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看来你是个很优秀的女生。”帅哥导师的旁边,穿白西装、戴套环大项链的长发女导师,操起一口港台腔,“请问你是哪个高中的呢?”
“秋常外国语学校。”
直到此时,贝程橙才开始研究起姑娘的外貌来。那姑娘的大脸圆圆的,可脸上的线条,在下巴处收出精致的尖来。一群选手中间,她不是眉毛最好看的,不是眼睛最大的,不是鼻梁最挺的,不是嘴唇最诱人的,不是脸型最精致的。更糟糕的是,前面出场的70多名选手,无一例外都有浓浓的舞台妆来为她们的美锦上添花,而这位外国语的高三学生,脸上好像就稍微打了些粉底,画了很浅很淡的棕色眉毛、西柚色唇彩。
可到了夏蒙蒙这儿,这些劣势一点都不碍事。脸上的五官配合起来,再添上白皙的肌肤,就是张邻家小姐姐和蔼可亲的面孔。不带浓妆的脸,有种几乎仅存于高中时代的独特美感,好似八月中旬,安岭市南方公园的清湖里,一支亭亭玉立的白荷。于片片荷叶构成的翠池,白荷挺拔身姿,发散出瓣瓣洁白,花瓣上驻足着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露珠,五点一刻的日光下,全都晶莹剔透,折射出荷花、天空和日光的颜色。
贝程橙喜欢薛山支,一贯喜欢的类型也是薛山支那样的风格,但她也抗拒不了面前这位小姐姐的长相。清水出芙蓉,说的就是她了。
“我今天要演唱的曲目是《从前慢》。”夏蒙蒙的肢体、言语,都不再紧张了,舒展开来,落落大方。
“好的,来吧。”年轻男导师酷酷地说。
夏蒙蒙微微低头,闭上双眼,上牙咬了咬下嘴唇。紧接着,她又睁大双眼,眼神迅速从地面移回四位导师身上,脸上浮现出露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那微笑的弧度如此优美,令贝程橙心生羡慕之情。夏蒙蒙笑着,左手举到胸前,白白嫩嫩的手指弯起来,飞快地做了个“OK”的手势。
“最爱这首了!”辛月想到,初三临近中考、数学学不下去时,自己会翻来覆去地翻木心的诗集,那属于她昏暗备考时光里仅存的微光、余下的诗意,“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
过去快一年了,离兵荒马乱的中考,已经过去快一年了。文学少女再次默背起木心先生的诗。辛月默背起来,慢悠悠的前奏响起来,夏蒙蒙的话筒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