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某个半夜三更,秋常市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平常更晚一些。到第二天早上,雪还在下,路灯下,漫天飞雪和白雪皑皑,仿佛梦一样。小孩们最喜欢的冬,真的降临了。北方的冬,是最好的时节。他们可以打雪仗、堆雪人、在雪地上画来画去了。虽然,他们打雪仗、堆雪人、在雪地上画来画去时,余正夏只能孤零零在一边看,抑或是一言不发地堆个小雪人,但他也喜欢冬天。他喜欢冬日街边每个树每条枝桠每片残枯叶上堆的雪,喜欢雪片纷纷降落街道的画面。他常常在想,下雪天所有的景都太美了,所有这些,都要出现在他的画里。
他尤其喜欢这个冬天。或者说,他本应尤其喜欢这个冬天。
雪神的魔力巨大,整座城都裹上银白色的新衣。学校围栏处新立的那块牌匾也逃不掉,它上方也落满了一层白,窄窄的厚白。
“恭喜我校四年六班余正夏同学,于全国小学生儿童画比赛中获得水彩组二等奖。”
那块牌匾是为了勇夺全国画画大奖的余正夏专门立的:巨大的喜报。
喜报左下方,是刚被他妈妈剪了个偏分超短发的余正夏,他脖上挂着金灿灿的奖牌,左手拿着金灿灿的大奖状,右手捧着金灿灿的大奖杯,稚嫩的两只小手显得有些吃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沉甸甸的大奖状和大奖杯摔到地上去。课外班上教他画画的舒老师,以及班主任钟老师,分别站在小获奖者两边。和她们俩合拍这张照之前,余正夏从未想过,班主任居然会因为他露出笑容,而且还笑得这么开心。
喜报右下方,是余正夏这回的获奖作品,画的是个巨大的南瓜,长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和短胳膊短腿。
这只大南瓜,灵感来自他在市郊农博会上见到的那颗。那还是盛暑,他妈妈好不容易挤出点空,陪儿子去看一年一度的农博会。农博会最鼎鼎有名的标志,就是动辄四五百斤的“农博瓜王”大南瓜,它年年不缺席,年年如期到场。今年这届农博会上,余正夏和他妈妈跟着汹涌人流走到某处时,他远远就看见一大群人在包围着什么。趁妈妈不注意,他跑着溜过去,跑得像西坡公园里可爱的小松鼠——西坡公园四处跳跃的小生灵,它们常常“咻”的一下,从马路一旁的松树林,窜到马路另一旁的松树林。
他马上发现,那群人原来在包围一个大大的南瓜。他小小的身子在人群里钻,钻啊钻,终于钻到人群最前排。第一眼见到绿叶黄花间瓜王硕大无比的模样,他脑海里就构思出一幅蓝图,蓝图上是个巨大的南瓜,南瓜长着眼睛鼻子嘴巴,还长着胳膊长着腿。他站在那里,灵魂似乎出窍出到了南瓜上,眼里是大南瓜,脑海里是不停运作着的蓝图,蓝图上一个又一个细节变得明晰。直到他焦急无比的妈妈在南瓜前发现了他,气冲冲地叫他赶紧走,他才不得已把小脑袋里那堆关于南瓜的构思暂且放到一边,恋恋不舍。
回到家,他匆匆吃几口饭,就去他的小房间,一股脑钻进画笔画纸颜料盒堆里。花一晚上,他把蓝图变成纸上的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几乎没有什么卡壳。儿童画比赛征稿的时候,他想起了这幅他最得意的作品,就把大南瓜拿给晶艺画室金海分校的舒老师看。舒老师见十岁小孩画的画见得多了,她也常常见到秋常孩子笔下形形色色的瓜王南瓜。可她见到余正夏笔下的大南瓜时,却说不出话来,一句也说不出来。过了好几秒,她一个大人才勉强缓过劲儿,告诉余正夏,他这幅南瓜,从画中体现的主题、想象力,到具体的绘画技法,都很棒。才上四年级的余正夏,自然听得一头雾水。等舒老师夸完他了,他才不太自信又不敢置信地问:“老师,那我这幅画直接交上去就行了,是吗?”
“没错。”
“真的吗老师?”
“真的。”
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可舒老师的确没骗他。
一般来说,儿童画的画是没法直接拿到儿童画比赛中去比试的,有些需要完善细节,有些需要重画,更有些需要老师帮忙。舒老师曾经接手过一位小朋友。她妈妈要老师给她那张要拿去参赛的油画大作进行辅导,鉴于小朋友的油画水平实在太不够格,老师与孩子妈妈约法三章:老师先打个初稿,然后再在美术课上指导小朋友依着草稿去勾边,指导她把颜色涂上去。最后,小朋友拿自己涂色的油画作品拿了比赛的三等奖,一脸美滋滋,她妈妈也十分欣慰,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请老师到高新区最高档最豪华的西餐厅——食味牛排,享用一顿正统的西式牛排正餐。到现在,舒老师还对那顿饭记忆犹新。那顿饭上,她吃到了她从未吃过、一时半会儿也吃不起的的高级牛排和烤蜗牛,据说都是市内最正宗的味道。最令她吃惊的,其实还并不是好吃到惊为天人的西餐,而是小朋友妈妈用信用卡刷出的一千五百多块。目送小朋友妈妈提着Dior今冬新上市的蜜蜂装饰黑牛皮小手包,迈上叫不出牌子但明显与街上那些车很不一样的银白色跑车,舒老师一边羡慕,一边想到自己银行卡里显得可怜的工资。她又想,对这位底妆精致、全身Dior的女士来讲,用一顿一千多的晚宴,让美术班老师帮她家孩子拿奖,大概只是小菜一碟。
小孩子间天赋的差别,大得叫人吃惊。有的孩子需要老师代笔才能参赛,而余正夏却可以独自画出惊艳至极的画作来,一点都不用老师帮忙。此时此刻,舒老师还陷在对余正夏这张大南瓜的震惊里,迟迟出不来。
“你这画是自己画的吗?没让你妈妈帮忙?”半晌,舒老师才想起来,余正夏妈妈毕业于上海一所综合类大学的美术学院。在美术圈子里,她的学历虽算不上特别拔尖,却也称得上不俗。如果这画是他妈妈画的,那一切就都好解释了。
“是我画的,老师,全是我画的,”余正夏点点头,他的童音急着说,“妈妈一天到晚可忙了,我不能耽误妈妈干活。”
老师想,余正夏不会说谎的,他也没理由说这个谎。这孩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能画到这个程度,恐怕他妈妈做梦都想不到吧。
就这样,余正夏的大南瓜参加了儿童画大赛的征稿。没经过外人任何的修缮,大南瓜却拿了全国二等奖。金海一实验是所从师资到生源都平平无奇的学校,因此,每年升学战绩乏善可陈,升学战绩之外各项小学生竞赛的战绩更乏善可陈。不必说,有学生拿了全国性的奖项,校方顿觉扬眉吐气,决定要好好宣传一番。于是,雪没停的周一早上,全校师生家长都在校门口看到了余正夏的小荣耀。
然而,这份小荣耀,却几乎化作彻彻底底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