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一年级的下学期。虽说三月中旬,已是遍地阳光灿烂,可冬天迟迟赖在秋常的地界不肯走。寒风摇动白杨,它还在刮。雪铺在树脚,它还没化。
阳光暖洋洋的语文课上,小朋友们被叫起来读课文,一个接一个。轮到余正夏了。叫到他时,他磨磨蹭蹭,一副不愿站起来的模样。但教语文的班主任正斜睨着眼,用不加掩饰的不耐烦看着他,于是,他还是只得站起来读:
“村子里没有水井……”
没等余正夏说完,丁公子和他那几个小喽啰就忙不迭地笑,恨不得锤桌子笑。看丁公子那帮人笑了,全班几乎所有同学都纷纷跟着笑。这情景,就好比班里小头头买了个新款奥特曼,第二天,所有男生就全去求自己爸妈给他们买奥特曼,而且一定要是最新款。至于他们自己是不是确实喜欢新款奥特曼,他们绝不去想,只要别被当成班里的异己,别被排斥在外,干什么都行。
“……乡亲们吃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
这帮家伙极尽其能事,操起一副滑稽相,模仿他从南方带过来的腔调。模仿完毕,不用说,又是一阵痛快的笑,仿佛他们刚刚痛打了只落水狗。他们痛快地笑,全班男生女生也跟着痛快地笑。
“余正夏同学是从南方那边过来的,说话可能跟你们不太一样,”见状,班主任老师不得不出面,“大家不要笑话他,好吗?”
班主任貌似相当体贴被同学们讥笑的余正夏。其实,他家无权无势,成绩又只不过是班级中游,她不愿往他身上花半点力气。她更不愿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孩去批评丁公子,哪怕只是温柔的批评,因为怕吃不消丁妈妈的兴师问罪。她这么做,只出于一个模糊不清的目的:她的课上,有个小朋友被明晃晃地嘲笑外地口音,她无法坐视不管。对,于她在三流小学摸爬滚打几年后总结的那套理,她本应彻底当个没事人,无视余正夏受到的挖苦,接着叫下个同学读课文。可于情,她总觉得坐视不管不太好,尽管她说不太上来哪里不太好。最后,稍微犹豫了下,她还是出面主持了公道。
从那句“不要笑话他”开始,余正夏的境遇似乎好多了,起码,不再有人敢在他读课文的时候恣意笑话他了。然而,余正夏经受的灾祸有增无减。丁公子一行人学聪明了,课堂上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大声讥讽,被转移到所有老师看不见或者不会去管的角落里了,无孔不入。是谁说,无明枪开到身上,便是安然无恙?暗箭穿身,更疼至钻心。
“看,这是咱班那个没爸的孩子。”
余正夏一进教室,丁明昊和他那堆小跟班们,便立刻开始嘲笑,毫不留情。或许,于他们而言,发现身边人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再加以嘲笑讥讽,仿佛仅仅是个饶有趣味的课间娱乐活动,和打沙袋别无二致。残忍?他们自认和残忍没有交集。
“你们在笑什么?”
这是个课间,下节课要上课的数学老师刚进教室,左手拎个大塑料袋,里面好像装了些塑料做的正方体、长方体、圆柱体、球之类,还有一大堆塑料片,都花花绿绿,多得数不清个数。他只听得见一大群嬉笑声,听不清小孩子们在嬉笑些什么。
“老师你看奥特曼吗?”
丁公子把凳子往前拉拉,坐得离老师更近点。他做出一脸真挚,仿佛他和他的“手下”们真是在讨论什么奥特曼。一开始,几个小跟班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再看看老师。没过多会儿,机灵的他们仿佛同时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疑惑都赶快藏起。数学老师毕竟二十多岁了,他可以一眼看破他们的疑惑,心生奇怪:事情可能没丁公子说的那么简单。但他们疑惑的表情很快消失,数学老师就没再多虑,只是对自己说,他应该是想多了,就是孩子们在讨论什么什么奥特曼而已。
“老师年纪大了,没心思看什么奥特曼了,”数学老师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奥特曼怎么了?你们笑成这样?”
余正夏胸口一阵一阵的疼。他偷偷瞧这一切。只要他为自己站出来,说他们笑的不是奥特曼,而是被他们欺负的自己,以数学老师的脾气,他绝对饶不了他们。可余正夏时不时会受到丁公子的私下警告,警告气势汹汹:要是还有点种,就别告诉老师,也别告诉你妈。他嗫嚅着,心底瑟瑟发抖着,想把压抑至极的真相说给数学老师听。可他不敢。何况,即使他敢,数学老师也帮不了太多,情况依旧好不到哪去。
“老师,我跟你说,昨晚少儿台播的奥特曼可搞笑了!”丁公子说得越来越跟真的似的,“那个奥特曼啊,往自己身上一摸,就掉下个零件,然后他就一脸懵,安半天也没安回去,笑死我了……”
他笑,数学老师也跟他一直笑。
数学老师也喜欢丁公子。在这位老师眼里,丁公子不愧是丁公子,各方面素质出类拔萃,完美契合小学生期末评价常用模板:“你活泼开朗,勤奋好学,成绩优良,态度认真,上课积极动脑,热烈发言,积极配合老师工作,和同学友好相处,是老师的好帮手,同学们的好朋友。”养得出如此优秀的孩子,丁家不愧是丁家,就是和普通甚至“有问题”的家庭不一样。俗话不是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吗?
“同学们,上课了……”
播报上课的广播念白和轻松欢快的音乐一起响,数学老师走上讲台。不多会儿,他挨桌发放起小朋友们要用的教具来。多么平常的一节课,多么平常的一天,不是吗。
在被嫌厌和被讥讽里,余正夏用他的忍受,克服着难捱的一天又一天。他们抢他的铅笔,他们说他说话不正常,他们叫其余所有小男孩小女孩不跟他玩,他却丝毫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他哪里是不愿反抗,他是怕他的反抗招致他无法招架的、更大的祸端,怕被老师和他妈妈当成给他们添乱添麻烦的孩子。为此,他可以暂且忍着,暂且承受着。毕竟,喘不过气的黑暗中,他还可以一张复一张地画他那画不完的画,还可以和那个长得不算太好看但心地善良的雀斑男生说两句话。雀斑男生并不会在他受欺压时伸出援手,但既然他肯与自己说话,他就是小男生余正夏心目中最大的恩人。那是两道光,微弱却又明亮,它们和他身边一团漆黑对抗着,做着微妙的平衡,貌似力量悬殊,实则势均力敌。拉锯战里,余正夏等着六年级的毕业典礼,等着属于他的解脱。不幸,四年级时的一场绘画比赛,让抗衡黑暗的光黯淡下去,暗至快要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