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故意去吃了类固醇之类的药,然后怕被检查出来,就又吃了利尿剂吗?他是要找死吗,去吃兴奋剂?!肯定会被查出来的!”
十六年过去,答案却仍未得水落石出。没人确定得了,杨越是不是清白的。
“不,他不会在兴奋剂的事上找死,我相信他。”尽管父亲没给他的记忆留下一点父爱,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半血脉,可余正夏不愿相信,父亲是个不好的人,“一定是被谁陷害了。”
臧晓宇偷偷和他说过,基地里有个田径运动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类固醇,偷偷放到另个运动员的饭菜里。等后者因为药检阳性被禁赛的时候,始作俑者竟然还有脸安慰他。调查结果一出来,他的“光荣事迹”才得以揭露。臧晓宇说,当时整个基地的运动员都惊呆了,全都担心起自己的安全来。
“你就想想复旦饮水机的事。那事儿一出来,网上一大堆人都在说,感谢室友不杀之恩,”彼时,余正夏还几乎不懂,对运动员而言,被查出兴奋剂阳性,是怎样的晴天霹雳。于是,臧晓宇只好绞尽脑汁,试着打个余正夏能理解的比方,“那会儿,一听说有人在队友饭菜里下药,全基地都在想,感谢队友不下药之恩。”
“懂了懂了。”
余正夏怀念起一年前那段对话。与其说是在怀念那段对话,不如说是怀念一年前的自己。他怀念的他,觉得兴奋剂与他的日常生活毫无瓜葛,嘴上说自己明白了兴奋剂的可怕,其实离真懂还远。彼时,他又可曾想到,兴奋剂恰恰是父亲离开的理由,也是他再不见的理由?
父亲他会不会是被陷害的?如果是,凶手又是谁?肯定不会是教练,因为运动员若是被查出兴奋剂被禁赛了,他的教练也逃不掉责罚。既然不是教练,那又会是谁?他当时的队友?会是十六年前那批江苏省队队员吗?余正夏在网上找到过当时江苏省队的合影,稍显模糊的小照片里,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们,站成两排,个个挂着年少时才会有的欢笑,他父亲也位列其中。这个可能性,余正夏不忍再去想。可他同样不忍去想,父亲可能是主动选择吃兴奋剂作弊的。
“不管他自己有没有去吃药,他都不可以抛下我们两个!为什么他非得失踪?为什么?”
余正夏无从明白,失踪是不是他父亲的错。十六年来,他只是清楚,失踪是错,是千斤顶般的错,注定要由母子俩来肩负,哪管他们的肩膀能否承受得了。他们上辈子究竟作过多大的孽?
余正夏以前不是没想过,他父亲会不会并不是自己要失踪的,而是某天在街上被传销组织的洗脑给拐走的。他父亲个子不高,但毕竟是省短道男队运动员,身强力壮,被人强行带走的可能性不大,何况。就算真被带走了,他父亲也会迅速跑出去报警,哪里会一去不回。如果失踪不是父亲本人的意愿,那么,父亲准是被传销的骗子们骗到深山老林了。想到这里,余正夏心快蹦出嗓子眼了。不过,他很快就抛掉这个可能。他爸一出家门,就被不法分子盯上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不法分子的猎物哪有那么好抓。一番推断下来,轮廓大致变得清晰:父亲就是自己要离开他们的,没被拐走,也没被传销组织洗脑,应该是找了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躲着。
“这家伙!”余正夏右拳攥成一块硬石,愤恨得想直直往桌面砸去,“他倒是一走了之了,想过我和我妈这么多年该怎么过没有?!”
右拳又收紧,攥成块更结实更硬的石。欲往墙面重重一击的冲动,和他前额上爆凸的青筋一样,快要憋不住了,快要跳出来了。
“我恨他。我就是恨他。”
余正夏选择面对他相缠无解的种种心绪中一小部分。他的脑袋承受太多太多,没有力气去考虑:父亲的离去,是自作自受,还是迫不得已?他也不是不担心父亲安危。可是,对他父亲,他就是有一种浓烈的厌弃和愤恨,即使拿手去挥,也挥之不去。
他父亲这么一走,差点在他小学四年级时,夺掉他生命里全部的生气。
准确来讲,四年级时那场灾,并非于四年级起。再往前推三年,一年六班的小朋友初入教室排排坐时,灾祸就已经生根发芽。
班主任钟老师心中,一年六班的班长,早就在入学时定好了。除了丁明昊,不会是别人。道理特别简单:他爸爸在本地一家颇有实力的事业单位担任中高层管理,他妈妈在本市一所大学担任图书管理员,爷爷奶奶辈更是水深,深不可测。班里小朋友再没有后台比他厉害的了。班长这个颇能锻炼一个孩子的机会,不给丁家小公子,还能给谁?况且,正式开学前,丁妈妈还三番五次地求班主任,要想办法给孩子安排个班长当,可谓使劲浑身解数。所以,班长就是丁家公子了,毫无疑问。
而班里的小朋友们,似乎对这位老师钦点的小班长也没什么意见。他永远都是班级前三,面容帅气,外向开朗、能说会道,又生得高高壮壮——打起架来,他估计能一个顶俩。凭这些,他受尽班里其余小朋友的欢迎。男生下课争着要跟他玩,女生上课争着托人给他传小纸条。很快,他就在班里找到了几个他喜欢的小跟班,组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小团体,方便他在班里作威作福。家长们几乎也全都欢迎丁明昊成为他们孩子的好朋友,锦上添花。
余正夏?他瘦瘦小小的身子上方,顶个戴眼镜的大脑袋,看起来有点呆头呆脑,实在不受一年级小朋友的欢迎。他中不溜的成绩,也无法吸引小男生小女生跟他玩。更可怕的是,他跑步跑得特别慢,每回班里组织小组接力跑比赛,他再怎么拼全力,依然跑得比组里其余男生慢上一大截。初读小学的男孩子,正处好胜心蓬勃的年纪,没人会忍受明明可以是全班第一的小组成绩被他拖后腿。所有这些,都注定他无法像小班长那样,被很多小男孩小女孩喜欢。
这些还全都不是最要命的。
同班学生家长间,任何消息,都能飞快散开出去。今天,某个小女孩的妈妈知晓了,隔壁二班的姚同学,她妈妈其实是小三;明天,全班家长就几乎全都知道了,放学时分,他们看到姚妈妈接姚同学放学回家,目光充满不屑和唏嘘;后天,这则传闻传遍全部六个年级的家长群体。余正夏也摆不脱这种宿命。不出半学期,一年六班所有小朋友的家长,都把他家情况摸了个门儿清。自然,跟自家孩子提起同学余正夏时,他们只会用怜悯之词来形容。家长怜悯得多了,大多小男孩心中的余正夏,便成了软弱可欺的形象。更糟的是,余正夏刚到这片地不久,嘴里的方言还没来得及调整,放身边土生土长的安岭小孩间,时刻透出一种怪异——小孩子哪知道什么是方言,他们只知道,他们班上有个外地来的小孩,说话比较奇怪。
没有其他孩子都不会缺的父亲,又说不好当地方言,和身边那帮男生相比,如此的余正夏,太不一样了。谁与别人相异,谁就是班里被霸凌的活靶子,相异得越厉害,就会被欺负得越狠。成年人眼里,这仿佛是天方夜谭。可这偏偏却是小学生间残酷的游戏规则,所谓的天真暗藏锋利的刃。
从一年级开始,余正夏就懂得,每天早上踏入校园后,他只可一个人苦苦支撑。快支撑不下去了,他就暗暗数,数还有多少天才能逃离金海一实验。万幸,他还勉强能跟班上一两个男生说上话,那是黑暗里唯一一道光,沙漠里唯一一片绿洲。好景太短,升上四年级,他失去了最后的光和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