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正夏很想把真相告诉方老师,很想。可他马上就放弃了。她并不是六班班主任,她没有责任帮他。方老师她家的情况,整个四年级的师生家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余正夏也不例外。再说了,余正夏听他妈妈说,她那嗷嗷待哺的盲女儿马上就要到进小学的年纪,老师她但凡有点闲空,就忙着跑前跑后,只为给她家孩子联系一所靠得住的盲人学校。她哪有功夫管他有没有被别的同学欺负?向她诉说,除了平添负担,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是没想过找他妈妈。其实,约莫在二年级的时候,他找过他妈妈,报告过丁公子他们对他干的好事。可他妈妈似乎并不打算帮他。一番敷衍了事的安慰过后,他妈妈只是说:
“妈妈不是不想帮你,可妈妈最近特别特别忙。以后这种事不要告诉妈妈了,自己想办法吧。对不起。”
说完,她就放下碗筷,一眨眼功夫就没了影。余正夏明白,她又在加班加点画电脑上那些图,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他。而这个一时半会儿,可能意味着很久,很久。
余正夏现在快要迎来他的成人礼。可他每每鼓足勇气,回想到母亲这句话,便发现,他还像是在重现昨日,一并重现的,还有种冷,在他年幼时,在他骨髓中深深扎根。理智上,他早早就能理解,母亲顾事业顾不上他,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母爱:孩子的衣食住行需要一笔钱,孩子的美术班需要一笔钱,孩子将来的小升初择校更需要一大笔钱……所有需要钱填的无底洞,都压在母亲一个人温柔却柔弱的肩膀上,压得她苦不堪言。她那点力气,只能勉强维持住家里的经济来源,别让它断掉。至于儿子被同班同学欺负的事,她何尝不是听在耳里,痛在心里。但是,她和她儿子一样,束手无策。
很遗憾,她没那份资本去找班主任或者丁公子的家长理论。
在油画专业出身的她眼里,儿子真的很有画画的天赋。可他们班班主任根本看不到他的什么画画天赋。在钟老师眼里,她儿子余正夏,只是个怎么算算术也没法让数学成绩突破九十大关的小孩。这成绩放到才小学二年级的孩子身上,只能是班级倒数几名。自然,打小就偏科的余正夏得不到班主任的喜爱重视,甚至是基本的尊重。
给老师送礼,让老师多关心关心她家儿子?或者是跟丁公子家对着干?痴人说梦。作为几十个孩子的班主任、一百多个孩子的语文老师,钟老师常常收到各式各样的礼。大红包、精装月饼、她家女儿的免费舞蹈课,都价值不菲,她统统收到手软。按理说,五年前正是市里查收礼查得严的时候,可一名小小的班主任,居然能对五花八门的礼照收不误,真是天高皇帝远。余家手头不是一般的紧,母亲能买到的礼物,恐怕没法让班主任高看余正夏一眼。而母亲更没办法和丁公子家对抗。丁公子家有多显赫,四年级的老师家长们都知道。
可是,他接受不了,他妈妈居然让他独自面对被霸凌的困境,已经上高二了,他还是接受不了。母亲那句话,刻在他心底从不为外人知的深处,刻时钻心般的疼。岁月已过去良久,他却仍不知,这句话究竟到何时才会被风化掉。胡乱吹来的劲风,吹打在九九未愈的伤痕上,呼啸着,冷冰冰的。他母亲是在努力为他的家挣下更多的钱,为此,她不得不忍下痛,去忽视她在学校屡屡碰壁的儿子,但他其实更想母亲帮同样疲惫的他一个忙,哪怕只给予他一句温柔的安慰。
余正夏的回忆,又跳到四年级时的初冬,那个他本应留恋却轻易不愿去回忆的初冬。
就是在那个初冬的某个课间,那个满脸小雀斑的男生到余正夏座位旁来找他。不过,那男生脸上,并非往常的喜悦,而是满满的犹豫和为难,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向余正夏显露出他的为难。
“哎,宇子,怎么了?”
虽然在班里被嫌弃了三年多之久,可余正夏还愿为他心中的好伙伴留一份善解人意,还愿为这个小男孩亮起一盏橘黄色的明灯。余正夏从来都是这么做的。走在路上,他望见蜘蛛侠和蝙蝠侠的海报,会第一时间兴奋地指给宇子看,因为两位侠都是宇子的英雄偶像;周一到校,他会向宇子讲起美术课上新教的水粉的干画法与湿画法,滔滔不绝,不是因为自己喜欢,是因为每个周末都只能被妈妈带去上语数外的宇子想听;放学到家,他会请宇子吃宇子最喜欢的校门口钵仔糕,一大块竹签穿着的芒果钵仔糕,搭上了余正夏整整一个月的零花钱。若非明灯未灭,他哪会掏心掏肺去做这些?
“余正夏,”宇子犹豫着正色道,“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说吧,有事就说。”余正夏不知道宇子究竟有什么不知该不该告诉他的事情,但他预感不好。他等着宇子开口,想知道自己的预感对不对。
“丁明昊他们说,要是我再敢跟你一块玩,他们就要欺负我,”宇子的声调低得反常,“他们还说,如果我继续跟你玩,那么,他们以前怎么对你,以后就怎么对我。所以,我不想再跟你玩了。我们今天就绝交。”
说完,宇子满脸的不高兴。余正夏听出来了,他虽然说是要跟自己绝交,其实是言不由衷。宇子完全舍不得。余正夏心里涌上一股暖浪,可过不多久,暖浪就退下去。倘若非要在他和宇子之中,选出一个被班长他们欺负孤立的,他一定不忍选宇子,一定会选自己。想到这里,小余正夏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我改主意了,咱俩以后还是一起玩吧,”呆呆站了会儿,宇子的眼神突然发亮,“去他的丁明昊,老子才不稀罕他。”
“唐晓宇你给我过来。”不远处,丁公子一脸凶神恶煞,“再不给我过来,我就收拾死你!”
宇子哆哆嗦嗦走过去。他发着抖,却不忘回头给余正夏一个眼神:“放心吧,你有我。”
丁公子和他的手下们把宇子放了回来。一切照旧,余正夏找宇子问数学题,宇子找余正夏去操场一角玩堆雪人,放了学,两个小伙伴一起留教室拖地,出了校门后,一边讨论英语听写一遍走,直到宇子到了他家门口才分别。余正夏知道他有个好朋友,可直到今天,他才有了深刻的领悟:他的好朋友居然可以这么好。一直到入睡前,余正夏还在想,今天是他在学校里最开心幸福的一天。
第二天一早,天还暗,余正夏就起来了,满心的兴奋。
“宝贝儿子,”妈妈正忙着给一张特别特别大的美少女草稿图涂色,连头也没功夫抬,“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
“没什么,就是一早起来心情特别好。”余正夏笑嘻嘻的,往身上套他的羽绒服。
“是吗?”妈妈一下被他逗笑了,“真棒。”
“拜拜了,妈妈!”
余正夏蹦跳着出了家门。除了前不久比赛拿奖的时候,他妈妈从未见过他这么开心。
“拜拜了儿子,路上小心。”
走进四年六班的余正夏满脸笑容,全然没注意到,丁公子在他身后,拿一脸坏笑看着他,一副要看好戏上演的神情。
“没爸的野孩子,别过来。”
是宇子。居然会是宇子。小余正夏在班里依以为生的最后一盏灯也灭了,以他最难以置信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