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堆满如此一堆不堪的记忆,堆着,堆着。余正夏精疲力倦,却迟迟未得安眠。等金海中街的灯只剩下寥寥几盏,他才睡去,无知无觉。
余正夏亲眼见到,二十年前的他父亲,在冰场上和一众选手比赛短道速滑。穿一身灰、戴宝石蓝头盔的他父亲,一直遥遥领先。而十七岁的余正夏,他在观众席上坐着,就在第一排。他想大喊加油,但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什么话都喊不出来。
“加油!加油!安岭队加油!”
几声小女孩的稚气传入余正夏耳朵。他这才肯把一直只望向父亲身子的目光投向别处,投向坐第一排的小女孩。定睛一看,她是个穿粉色小羽绒服的小姑娘,约摸三四岁,头上的冲天辫恨不得真的冲上天。她不知是从爸爸那里还是妈妈那里弄到了两个大充气棒,每次奶声奶气地喊加油,两手拿着的充气棒就挥上两下。他看着她,仿佛看着三四岁的他自己。
他父亲第一个冲过红色终点线,欣喜若狂,高高举起双臂狂呼。余正夏还从未见过他父亲征战冰场的样子。见证完父亲第一个冲线的时刻,他一个大男生,恨不得当场哭出来。不过,他没哭出来,而是使使劲,揉揉两只发湿的眼。
“下面播报成绩,下面播报成年男子500米决赛A组成绩,”广播声在诺大的滑冰馆回响,“第一名,杨越,江苏省代表队……”
余正夏眼前,大屏幕上,大红字标出了江苏队杨越的战绩。
“这些都是真的吗?”
余正夏头次亲眼见到他父亲有多厉害。他记忆里从未出现过他的父亲,可此时此刻,他心头升起一阵对场上那个灰色身影的憧憬和崇拜。每个小男孩都曾对自己的爸爸有过崇拜,也都曾许过愿,想让自己和爸爸一样无所不能。他生命里未有过父亲的存在,也就从未有过这份孩童时幼稚的憧憬。现在,他把他错失的憧憬找回来了。他伸开双臂,为他父亲鼓起掌,动作里全是胜利的喜悦。可惜,他父亲看了看观众席,但似乎没注意到他儿子,而是径直往场边划去了。
就这样,他看着他完了赛的父亲滑向场边,看着他回到场边热身区,看着他脱下冰鞋、摘下头盔。杨越摘下护目镜时,余正夏看清楚了他的脸。他这个儿子长得好像父亲:他这张脸简直就和他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他父亲的要更方一些。他父亲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记太深,他从未想象过,竟会深到这种地步。
余正夏唯一的愿望,就是扑到运动员休息区,扑向他爸爸,给他一个拥抱。
余正夏眼前忽的一片漆黑。迷迷糊糊中,他感觉仿佛有人使劲推了推他。
“这都几点了,怎么还没醒?”他又听见一阵急促的催促,“你们学校今天不上课啦?”
余正夏连忙睁开眼,原来是他母亲跑他房间来了。他又到书桌旁拿起手机,发现今天早上的连续三个闹钟都没叫醒他,现在,他马上就要迟到了。他无不失落地想,也许是因为他对刚刚那个梦太过留恋。他父亲在那场梦里的英姿,真真实实地存在过。余正夏在网上查到过,二十年前的确举办过那么一场比赛,他父亲也的确拿到过那场比赛的冠军。可方才余正夏所经历的,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梦。梦。
“大概是昨晚做的作业太多了,太累了,早上醒不过来。”
余正夏搪塞着,把昨晚忘记去收拾的语文练习册放到书包里。他明明是因为想了太多关于他父亲的事,才会疲倦成这副模样。
“以后注意点,别动不动就早上起不来,今早要不是我叫你起床,你肯定得迟到。”
丢下这句话,母亲立刻回她房间忙她自己的了。
“知道了,妈。”
余正夏对着母亲走远了的身影答了声,便又忙着收拾他今天的书包。
他忍不住在内心责备他自己。原因很浅显,他给自己设下了要集中学习精神的戒,可昨天晚上,他却再一次破戒了。他本来是在做他的语文题,可做着做着,思绪却又跑到他父亲身上去了,因此,昨晚本该做完的语文题,自然就没做完。
他察觉到自己近来越发频繁的走神,心里的自责沉甸甸的,越来越沉,沉得他的心几近无以负荷。
“余正夏,”拿起牙刷准备刷牙时,他也不忘在心底警告自己,“你能不能有点用?该学习的时候能不能给我专心学习?能不能不要总想你爸爸的事?”
一番自我警告过后,余正夏非但没有振作起精神,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更绝望的无力感,就好比小昆虫被困在蜘蛛网上,被蜘蛛吐的丝牢牢黏住,不管如何挣脱,都挣脱不得。再怎么警告自己、鞭策自己,他依然会明知故犯,会重蹈覆辙,会在复习功课这种绝不该溜号的时候去思索他的父亲,会因为迟迟集中不了注意力而把他的习题任务一拖再拖。他是那样无能,他的精神力量太弱,他控制不了他自己。一发现这个事实,他就为他的无能而喘不过气来。
“妈,我走了!”余正夏内心再怎么激荡,他还是得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他找小塑料袋把做蛋糕剩的蛋糕坯装进去,系上个扣,放到书包里去。整个过程,他都要求自己,必须要做到有条不紊。实际上,他也正是这么做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把他的心灰意冷外露。
“拜拜,路上小心。”母亲和他道了别。
“好的,妈。”
余正夏不敢多耽误。从出家门起,他就恨不得一路狂奔。快跑到33路博洋路站了,他看见站牌处的一辆33路正在上客,更是加紧脚步向前冲刺,赶在公交车开动前一秒,才上了这趟33路。站在33路车厢里,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一路的奔跑总算没有白费。
余正夏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时间不算太晚,他不用为早晨会不会迟到而忧心悄悄了。不过,他仍然放不下心去。一想到他因为不该有的走神荒废了几乎整个昨天晚上,他就陷进自责的沼泽中去,然后,就一直在沼泽里面打着圈,再也出不来了。他等待着某个人的援手,好让他拉着那只手,去摆脱那滩沼泽。
然而,那只手一直都没在他的眼前出现,并且,他也知道,即使真有那么一只张开的手出现在他面前,他也并不愿伸手去拉这根救命稻草——小学时,他曾经紧紧抓住过如此的一根救命稻草,正当他以为他能借此摆脱困苦时,那根稻草却断掉了,他又陷入更大更深的困苦。
所以,他不想孤军奋战,却还是不得不要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