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春夏交界时。33路的乘客早不再在早上把车窗禁闭,而是把几扇推拉窗拉开。日光和煦、清风微微、空气中残留的清晨爽意,全都由几扇开着的窗涌进车里。
灌满明黄色日光的车厢中,仿佛每个人都欢迎着春末的来到。只有余正夏,他仍困在得知父亲失踪真相后的茫然,那依然令他倍感迷惑和压抑,和一个多月前一样。
早上的33路,仍是那条余正夏司空见惯的33路。33路照常在金海中街开得飞快,照常在韦杰商贸城门口堵上个十分八分,照常充满两三岁小孩的哭啼声和他们家长的斥责声。
车厢里的吵杂,亦与往常无异。左边是两岁女孩洪亮的哇哇大哭,她还没哭完,哭声便被生硬打断,紧接着就是旁边她奶奶或者她姥姥的一顿斥责,劈头盖脸;右边是两个似乎已过花甲的白发老头,嘴里尽是些早市见闻,一说到批发中心的早市,他们就恨不得说上个三天三夜;两位老头前面,坐着两名四十上下的大波浪头女士,她们寒暄的声音是那么大,像是对着扩音器喊出来的。车厢头到车厢尾,浸泡在似乎没有止境的喧嚣里,没有一个角落得以幸免。这喧嚣甚至能把车内的报站广播盖过去,时常会有人因为没听见吵闹声里的到站广播而坐过站。刚上高一的时候,余正夏就被这么坑害过一次。当时,他在33路上跟言道明互相发微信表情包玩——当然,不是余正夏提议要玩的,是言道明起的头。发着发着,余正夏抬起头,漫不经心往窗外看去一眼,窗外居然是白求恩医院。原来公交早就开过站了。省实验站的广播报站?大概被车里的各种说话声给吞没了。无奈,他讪讪下了车,再坐33路坐回省实验去。因为这个,他高中以来唯一一次迟了到,不幸被班主任罚了五十块不说,还收获了他同桌的幸灾乐祸。
今日这一片模糊不清的说话声里,似乎有些东西和往常不大一样。今早,余正夏居然听得见一阵微弱的广播声,广播声夹在嘈杂里,似有似无。他坐了一年有余的33路,却还从来没在33路上听过司机播广播。有点奇怪。难道33路的司机师傅也像27路的师傅那样,迷上了在车里面播广播?
“好的,欢迎回来,欢迎收听FM968,”甜美的女声在响,似乎是刚刚结束一段广告,“下面继续播送另一条关于短道速滑的新闻……”
短道速滑。杨越的失踪是由于在短道比赛前查出了药检阳性,和短道速滑本身毫无瓜葛。余正夏是知道这点的,明明白白。然而,一听见短道速滑四个字,他心头依旧油然而生一阵厌恶。就算是仅仅听到滑冰这个词,他都会难受上好一阵。他想过,要不是父亲选择了短道,他怎么会遇上如此的灭顶之灾,自己和母亲又怎需经历十几年本不该经历的难。
余正夏还记得某日他和母亲的沿路散步。彼日,母亲好不容易逃脱了他们工作室的加班任务,像两个月之前答应她儿子的那样,在一个晴朗明媚的星期六,带上儿子去西坡公园玩海盗船。他们母子俩本是要到春日的西坡公园散心的。可他母亲见到海盗船上的一家三口,便郁郁寡欢起来,不由她自主。他听她忍不住对他说,要是他父亲还在他们身边该多好。余正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母亲是最好的母亲,无论她内心承受多少煎熬,她都会选择默默承受,不到万不得已,她决不会把对父亲的怀念宣泄给他。可即使是她,毕竟也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新的奥运周期已经开始了,”广播里的女声仍在娓娓道来,“那么,什么是奥运周期呢?奥运周期,就是从一届奥运会结束开始,到下一届奥运会结束为止的四年时间。比如说,从今年刚刚举办完的这届冬奥会算起……”
“前方到站,省实验中学。子俊硅藻泥,装修去味除甲醛,联系电话,欢迎您乘坐33路车,本车由德全批发中心发往秋常北站方面……”
下站就是学校了。伴随广播里子俊硅藻泥喋喋不休的广告,余正夏赶忙把身子往车厢前方挤。车里人太多了,等车快到站了,他才成功挤到下车门附近。等着下车的不只他一个,还有三个同样身着省实验校服的学生,两名女生,一名男生。他一直都不认识他们,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不过,他却已经比较熟悉他们的面孔了。想必他们也比较熟悉他的面孔。
“……其实呢,我们秋常市可以说是很多短道冠军诞生的摇篮,”余正夏耳里,FM968的声音清楚了些,“最有名的呢,就是我们的奥运冠军邹阳,她获得过两次女子一千五百米的金牌,还和队友一起,拿下过女子三千米接力的冠军。除了邹阳以外,还有女子的小杨阳、李春璐,以及男子的王佳军等,也都在世界级的比赛中,取得过不错的成绩。除此之外,我们市的运动员,在花样滑冰、速度滑冰等项目上,同样也是硕果累累。就比如说女子速度滑冰的乔波,她获得过五百米和一千米的两块银牌,这也是中国冬奥史上奖牌零的突破……”
余正夏还是受不了别人跟他提短道速滑。不过,出乎意料地,他想听这则广播,听下去,听听广播还会讲些什么。
“……那么,祝我们的青年小将也能和他们一样,在这个奥运周期里,在国家级乃至世界级的比赛中,取得优越的成绩,为秋常市的短道速滑事业再创辉煌……”女主播的声音越来越快,停不下来。
“省实验中学,到了。”
余正夏下了车,边大步迈向学校,边低头看看手机时间。他来得不算太晚,看来,在韦杰商贸城那儿的堵车并没碍什么事。二话不说,他匆匆赶往教室,今早,整个值日小组的工作等着他去监督。走到教室门口,余正夏有些傻了眼。
一群欢欣雀跃的女生,围讲桌绕一圈。鞠家三姐妹的老大真凛正在朗读讲桌上的一张报纸,抑扬顿挫。趁她们不注意,余正夏往前凑了凑,看见报纸上鲜红的“新文报”。那正是余正夏天天在校门口杂志社都能见到的报纸,在秋常本地赫赫有名,是本市老头老太太的最爱。不过,余正夏不爱看报纸,也就从未看过什么《新文报》。
现在这帮高中生,早就把报纸视作快要入土的老古董了。为什么她们一群女生,要围在讲桌前听鞠真凛读报纸?余正夏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