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十分钟结束了,两人回了教室。言道明慢腾腾地走,每个步伐都透出恋恋不舍,臧晓宇倒是没什么可对这十分钟留恋的。从二楼回一楼的路上,言道明看见一条熟悉的大长马尾,大长马尾在哭,不动声色,时不时拿小巧的手指拭拭眼泪。
夏天快到了。下午三时许的北方阳光,炙烤着屋子里靠窗一排的张张课桌,逼得几个坐窗边的同学纷纷拉上窗帘。臧晓宇和言道明交换着最近卞晓琦和辛月之间发生的一些事,仿佛忘了马上就要上课。即使裴老师走进来,把一周前新到手的拼色织物包摊在被浅亚麻色窗帘遮住的窗户旁,他们也完全没看见,嘴里还是高一那两个学弟间学妹追与被追的故事。等教室渐渐静下来,静到再无人说话,他们才发现站在讲台上的裴老师。
“上课!”
“起立!”安佳仁喊完,禁不住小声吸吸鼻子。
“老——师——好!”
“同学们好,坐吧。”
裴老师今天穿了套白衬衫和剪裁得很精致的九分裤来上课,修饰出她的身形和腿。
“课代表发的两张正反面卷子,都发到手了吧?”
一片点头。
“大家先做第一张卷子,就是第一题题目是《博客语文》的那张,”裴老师说着,两纸夹出一沓卷子里一张灰卷,“别做错了啊。先把《博客语文》做了,别的都不用做。我跟大家一起做,做完我讲。”
教室里安静了,不过只是一会儿。裴老师还没读完社科文阅读的前两段,底下就有学生不老实了。不老实得最明显的,是教室中排的三四个女生,她们虽在窃窃私语,可隔着三排桌椅,裴老师却能清晰听到一拉家闺女徐静雨的名字,想来她们几个在聊新一期的《制造101》;除了她们的议论声音,教室里的其他角落也响着说话声,不过要略微模糊一些;就算是那些个没说话的低头学生,也没在乖乖做题,玩手机的、发呆的、看小说的,干什么的都有。
裴老师心头浮起泛泛的失望,和每天一样。每到这个时候,她就想试着从她在十六班里最欣赏的余正夏那儿找找慰藉。
“我要下去检查做题情况了,”盘算着班里同学应该都做题做得差不多了,余正夏应该更是做题做得差不多了,裴老师说,“说话的玩手机的看课外书的都给我收敛点,叫我发现了,就要报告你们班主任了。”
“裴老师居然下来管纪律了,不知道是不是没事闲的。没劲。”
言道明本想借着课桌和自己身子的掩护,好好看一集《我们是偶像》,可他现在只能提心吊胆地看了。
裴老师没太大威慑力,可十六班班主任令同学们有些害怕,或多或少。说话的赶紧闭了嘴,玩手机的赶紧把手机塞了书包,看课外书的赶紧把课外书塞了课桌。裴老师这么一说,还是挺管用的。
不过,裴老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只是想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找些寄托而已。
裴老师在过道与过道的间隔来回。她不仅看着班里有谁在干语文课上不该干的事,还看着同学们语文卷的答题情况。她走过刚才那几个大声讨论的女生旁边,她们个个一脸若无其事。她走过课桌上的一张张语文卷子旁,发现班上居然没有一个人,能把社科文的三道选择题全选对,尽管她眼中这篇社科文其实并不算有多难。更令她不悦的是,这帮学生不但答不对题,连点基本的态度都没有。没有一个人在卷面上标出下划线一类的标记,没有一个人。不,危安的卷子上倒是有工工整整的波浪线和下划线,可她做笔记做这么认真,结果却是三道全错。对比她在二十班看到的情况——全班几乎所有人都在她规定时间内做完了同样一篇社科文,而且一大半都能全对,大多数同学卷面上记号都标得规规整整,她连叹气都懒得叹了。
课代表余正夏肯定能全选对的。这么想着,她往教室靠窗一角走去。
言道明低头看着,看着。动画刚播到北小鸟可爱的女仆装镜头,他就感应到老师要过来了。他只能不甘心地锁掉的手机屏幕,将手机放进课桌,慌慌张张,手机撞进课桌,发出一声不算太大却也能让前后左右同学侧目的巨响。他抬头,裴老师果然在那里,在距离言道明三个横排的地方。
裴老师毕竟有了些许教学经验,言道明这点小伎俩,在她那儿根本不管用。言道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直直看着裴老师,仿佛想大声告诉她,他是个好学生,上课从来不会玩手机。可他眼神里那丝慌张,却还没来得及被抹净,如同一个笨贼偷吃后没来得及把嘴巴擦干抹净,留下一嘴的油。裴老师只是给了他一个对他所作所为了然于心的微笑。言道明有些担心,担心她会不会在下一秒说,把手机交出来,我交给你们班主任。毕竟,对学生温和如她,也是在课堂上没收过学生手机的。她留下那个微笑,没留下什么其他的表情,也没说没收言道明的手机,就这么走了。言道明松了口气,打算等裴老师回到讲台上开始讲卷子了,再把手机里刚刚才开始看的北小鸟捡起来。
裴老师才不关心言道明,才不关心令她失去信心的十六班众学生的一个。她对十六班学生的那点期待,几乎全给余正夏一个人了。她接着在过道上走,想看看余正夏的卷子。隐隐透些奇怪的景象出现了。余正夏似乎不太想让她看他做的社科文,他的右手放下拿着的中性笔,手掌往卷子上一放,有些慌张,又有些迟钝。隔着些距离,裴老师看不太清楚,可她明白,余正夏的小动作,应该是为了挡住卷子上填答案的位置。难道是对自己的答案不太自信,所以不想让老师看到答了什么?这种情况她见多了,可是,在余正夏身上,她还是头次见。
“余正夏,”裴老师用气声说,她眼睛笑眯眯的,眯成可爱的缝,“你三道题怎么选的?把手让一下,让我看看呗。”
在裴老师的温柔注视下,在言道明的偷偷围观里,余正夏把右手手掌挪开。三道选择题,他居然一道都没选。
“课代表最近做题都不往卷面上写答案了。”
好几秒过去,裴老师才试着解释。她马上看到,余正夏的脸上同时出现了犹豫和愧疚。
“不,是我三道都没做出来。”余正夏脸上的犹豫不见,只剩愧疚了。
“你?三道都没做出来?”
裴老师声音还是低低的,话里的惊讶却一下就涌出来。旁观的言道明也觉着奇怪,一脸难以置信。
“嗯,这道题……做着就是没有思路。”
善意的谎言。裴老师一听便知。
“没事,别着急,继续想吧。”
裴老师没想去戳破这个谎。她转身过去,打算回讲台上讲这篇阅读,余光瞥到不知何时开始一直扭着头看他同桌的言道明。
“人家课代表做个阅读,管你什么事。看你自己的卷子去。”
裴老师笑意盈盈,看来,她是不会管上课玩手机的事了。言道明心里石头完全落了地,偷偷地、慢慢地,把手机从课桌里抽出来。他还要接着看北小鸟打扮成女仆的样子。
裴老师脸上笑意盈盈,她的心头却笑不起来。果然,余正夏恐怕扛不太住,最近两个月的风暴,终于还是影响到了他做题时的专心致志,无可避免。班主任说,他这学期初才得知了关于他父亲失踪的一连串真相,想必他心里交杂着堆叠着的情绪,会让他不好受,会让他无法专心应对学习。而裴老师又听说,最近好多学生都在传余正夏父亲的事,甚至十六班里也有不少学生在传。她知道,父亲是他心的死结,流言蜚语只会让他的死结拉得更死,更死。扛住两重夹击,何谈容易,何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