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整，萨克斯曲准时响，学生们鱼贯而出，校门口内外迅速聚起大堆人堆。说人堆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大堆伞堆才是。
晚课前的课间，余正夏跑完步回来时，天上仍一片夕时的晴。可老天爷翻脸比翻书还快。只消一节晚课功夫，先是乌云块从四面八方聚来，如同厚实得拉着吃力的麻料窗帘，严丝合缝挡住太阳全部的光线；再是轰隆隆雷鸣，忽远忽近，忽近忽远，伴着不时闪过压城黑云的大闪电小闪电，直叫上课神游的学子们顾不上黑板上的知识点，带上好奇不时看去窗外，看电闪变换模样。电闪着，雷鸣着，省实验的红跑道和黄地砖和灰蒙蒙的地面上，开始有雨点留下深色的小圆点。圆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到最后，在仿佛不止息的飞光轰鸣中，大颗大颗的雨密密麻麻，终于浸湿省实验的每块平地。天际边的云泛出千斤重的黑，泛得云下所有景所有物黑压压的，混在一起摘不清楚轮廓，仿佛黑夜提前降临。
今天晚课是言道明最不爱上的英语，孙老师讲宾语从句定语从句状语从句讲得跟首冗长的摇篮曲似的。言道明英语从未及过格，他对这些个咽不下去的各式知识点兴味索然，一如以往的每节英语课。他两眼放空，不想听课却不知道做点什么别的才好，干脆拿东想西想来打发难捱时光，内容无非是贝程橙北小鸟绝地先锋之类。他思绪跑到贝程橙愈发吸引人的低低个子上时，教学楼上方传来一阵闷响，清楚而大声，似不速之客闯进他耳朵，震得他不顾他心里他回味得津津有味的贝程橙，视线迅速左扭九十度角。
“贝程橙，快看！”
孙老师的PPT上，让步状语从句的知识点介绍占满了整块投影仪屏幕，这些全都是要赶紧做笔记的内容，全都是。西木野真希作封皮的车线笔记本翻到新一页，贝程橙往上面抄笔记抄得跟疯了一样，唯恐孙老师切到下一页幻灯片的时候她还没抄完。她压根顾不上他。
“靠窗那组谁在说话呢？”
孙老师耳朵出了名的灵，言道明仅是特别小声地跟贝程橙说了句，就被孙老师抓了个正着。传说，孙老师的耳朵，连教室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出来，也不知这故事是从哪个班学生嘴里传出来的。言道明只得收收心，继续一个人想东想西。
“我说咱班有的同学能不能懂点事，”孙老师一听台下讲话就窝火，手掌往铁皮灰讲桌上拍几声，隆隆作闷响，“老师怀孩子怀五个多月了，天天挺着个大肚子给你们上课，你们就这么对老师的？”
贝程橙手不停笔，快马加鞭，平日娟秀的楷体和英语手写体全成了龙飞凤舞。她忙得很，不然，她早就往言道明掷去一个责备的眼神了，像她想的那样。
“我说你们能不能好好向人家火箭班学习学习，”孙老师自觉，这波动怒肯定得动到点她的胎气了，“人家十八班课堂纪律从来用不着我来维持，该听课听课，该记笔记记笔记，安安静静的。咱班可好，一会儿有人说句话，两会儿有人说句话，天天除了把班级当菜市场，还知道点啥？前几天出的期中英语分多差劲你们都忘了？平均分又是年级倒数前三，你们都忘了？年级里那么多上一百二的，咱班一个都没有，你们就不想想为什么？你们能不能让老师省点心啊，真愁人……”
孙老师训着训着，终于风平浪静了。与其说是她说服自己不去发怒说服成功了，不如说是她发火发得太累了。她的视线阴沉沉，像五点半时压下的漫无边际一片乌，又像混在云里不清不楚却震天响的声声雷，盖住四十几个伏案抄写的学生，盖得密不透气。
“这页都抄完没有？抄完切到下一页了啊。”
孙老师的问句简直就是个摆设。她直接换到下一张PPT，没给同学们一点提意见的时间。下一页仍旧挤满了从句知识点，仍然需要同学们一字不差抄下去。
“没劲，真没劲，太没劲了。”
趁孙老师低头看讲义，按捺不住的言道明迅速把脸转向板报上面挂着的石英钟。石英钟指示五点四十五分，秒针慢得好似乌龟爬。他又把布满失望至极的脸转回来，再被孙老师发现他东张西望就不好玩了。离下课还有十五分，言道明打起心里的小算盘，盘点今晚的书包要装些什么：数学《高考必刷》，物理《宏博学案》，生物会考大卷子，语文两张十六开模拟卷，以及别的一些。盘算完，他就开始用慢动作收拾起书包，以免在一群抄笔记的同学中间显得太过突兀。
“下面是原因状语从句，咱先来讲讲because这个词引导的从句，because是引导词里语气最强烈的一个，通常用来回答why提出的问题，”孙老师边讲边用乌云般压抑的眼神扫视讲桌下，一抓到正忙着收拾书吧的言道明，心头刚灭的火就重又被点燃，“言道明，你给我站起来！”
言道明站起来了，畏畏缩缩的。贝程橙向他抛去道厌嫌的目光，余正夏看了他一眼便低头对着他记英语语法的黑皮笔记本愣神，而郭冰舞一脸同情望着他。
“你看看表，现在几点？”孙老师气得有点糊涂，差点忘掉不要动胎气的事了。
言道明慢吞吞地看石英钟，又慢吞吞地转回头来，慢吞吞地说出五点五十，慢吞吞的，跟傻了似的。
“现在还没放学，你就开始收拾书包了？英语课不听了是吧？”
孙老师噼里啪啦一顿训，外面的雨粒噼里啪啦一阵掉，打得言道明耳边窗户片直响。她最近一段时间的怒火全发泄到他身上了，五分钟过去，她的怒气冲天才以一句“放学我给你爸妈打电话，跟他们好好说说你英语怎么学的”收了尾。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下课铃不响，谁都不许收拾书包，谁动一下书包，我就给谁家长打电话，听见没有？”
几秒钟的静默。
“看你们把我气的……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老师您刚才讲到because。”话说得如此一板一眼，不能是别人，只能是危安。
“大家看看，这才是好学生，”孙老师的怒火似乎没那么旺了，她笑眯眯的，全然不顾班上女生们脸上大片大片的不屑，“咱接着讲。在强调句的强调结构中……”
言道明乖乖往笔记本上记着什么。那是他骗他老师的。他笔下写的不是语法知识点，也不是英文例句，而是成堆成片的一个女生的名字：贝程橙。但凡他闲下来，她的名字、她的眼睛、她的笑颜、她的声线，全都开始缠着他的脑袋，缠得越来越紧。他用他能写出的最规整的字，重复着她这三个字，重复不知多少遍，纸上所有名字排列如方阵般整齐。直至他眼睛快要认不出扇贝的贝、章程的程、橙子的橙，手还是不愿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