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郭冰舞说对了一点,但应该说得更精确点,那就是它们各有自己的价值,意思是这些价值存在着不同,每个物的价值都和别的物不一样……”
郭冰舞垂头读桌上的课本。她想强装从容不迫,僵着的脸却把她卖了个溜干净。她明明在表演班上学过了如何演出镇定的人物形象,却似乎完全忘了,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她的脸皮有多么薄。她脸皮薄,却又控制不住上课时间向她手机伸出的罪恶的“魔爪”。矛盾,矛盾透了。
“……说完这个,咱们再来讨论下一个问题,”张老师继续讲课,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换成阿长,看到郭冰舞这幅德性,早就当堂批判一番了,“刚才这些都是物的价值,下面,我们就来讨论讨论人的价值。物的价值和人的价值是一回事吗?我们又该怎么认识人的价值呢?”
张老师并没打算留时间给同学们讨论发言。停顿几秒,她又讲:
“大家心里肯定有自己的答案,这里,我们节省时间,就不讲了,”讲到此处,张老师低头看看书,似乎在确认书页上的重点部分,“咱要说人的价值,首先得讨论价值这个大的概念……”
郭冰舞眼睛看着书,心却又被消消乐游戏给勾走了。糖果传奇的世界里,补充一条生命值,需要过半个小时。现在离半个小时结束还差二十多分钟呢,她没得玩。她打糖果传奇已经打上了瘾,哪怕一秒钟没在玩,她的心都会痒痒,好似成百上千个小人国居民在齐心协力挠她的痒,挠得她坐立不安。但她又不甘心充游戏钱,她手里的零花钱不少,每个月能有一千多块,可她还要买好吃的,还要买价格不菲的小配饰,还要买她钟爱的化妆品,不情愿把钱浪费到游戏上,尽管买生命值只需要九个金条,只需要一点点钱。既然这样,她只能等到三十分钟结束,才能再碰她最爱的糖果方块。二十多分钟好难捱,总不能听张老师讲催她入眠的课,虚度光阴吧?还是刷会儿101贴吧比较好,最近几天的贴吧帖子她还没都看完呢,新一期的101节目今晚就要播了,再不看帖,来不及了。
“……大家都把书翻到第九十六页。”
满屋子哗啦啦的翻书声。
“‘价值与价值观’下面有个小标题叫‘人的价值’,下面的第一段看到没有?”
张老师说着,目光扫着教室里每个角落。郭冰舞听到翻书声,立刻也开始翻她九成新的政治课本,却不知该翻到哪一页,因为她听漏了老师讲的页数。她想轻轻拍拍前桌,想问他老师方才讲的是哪里。多么好的机会,可她想了想,又放弃掉了。她轻轻拍拍言道明。
“言——道——明!老师刚才说第几页来着?”郭冰舞头向前伸,感觉脖子有点酸。
“第九十六页。”
言道明听得到老师讲哪段内容在第几页,手上也不误他的绝地先锋,真可谓一心二用的杰出榜样。要紧关头,郭冰舞没兴趣管言道明这局吃没吃上鸡,她得赶紧翻书,不然,又要被张老师抓到了,她的脸皮可不够厚。郭冰舞唰唰往后翻,再一点一点往前翻,终于翻到第九十六页。
“都找到了吧,”张老师看看台下,看全班所有学生应该都翻到了指定页,她又看看政治课本,“我们现在来画今天的第一个重点。哲学意义上的价值是指一事物对主题的积极意义,即一事物所具有的能够满足主题需要的属性和功能。咱们画到这儿就结束了,别画过界了。”
教室里有一片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响,那是同学们合上笔盖的响声:黑笔笔盖,红笔笔盖,五颜六色粗头荧光笔的笔盖。
“好,咱们画完了,咱们接着讲,”一听张老师的口头禅,郭冰舞就明白,张老师又要开始冗长的讲课了,“这是哲学意义上的价值,按咱书上说的,它涵盖了各个不同领域事物的价值,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普遍性……”
郭冰舞听得半困半醒,却又不好意思真的倒到桌上睡觉,那等于明晃晃地告诉张老师,她完完全全没在听课。她又伸她罪恶的魔爪到手机上,当然了,不是玩消消乐,消消乐还得熬个将近半个点才能玩。
“……价值就扩展到这儿,下面是人的价值,第二个知识点,注意了,笔都动起来,”郭冰舞听到老师讲知识点了,就往课本上画画,装成一副真心向学的样子,“在刚才那段的下一段,人的价值就在于创造价值,就在于对社会的责任和贡献,即通过自己的活动满足自己所属的社会、他人以及自己的需要。爱老爷子说得好,一个人的价值,就是要看他贡献什么,跟他取得什么没有一点关系……”
管他爱老爷子还是恨老爷子,还是什么爱恨情仇老爷子,郭冰舞什么都不想听,坐在教室上一天的课,本来就累得不得了,再听张老师的强力催眠曲,她可就真要和周公有个约会了。她去见周公了,今天的表演小课怎么办呀?再说了,好不容易碰上节能放心大胆玩手机的政治课,她可不能错失宝贵良机。睡觉?简直是对这份自由的亵渎。跟着大伙儿随随便便地画完笔记,她就把画重点专用的黄荧光笔往右手侧一丢,笔帽都懒得盖,也不管不盖笔盖的荧光笔放久了会不会变得不好出墨。她倦怠的模样,好似黄色笔帽上的一脸倦容的卡通小兔。这节是逛贴吧课,去101贴吧参观参观,才是正经事。
郭冰舞又进到了制造101吧,拇指点进去的动作熟练得很。
“指点江山,百团大战。”
熟悉的贴吧口号,熟悉的贴吧吧徽。不愧是热门综艺的贴吧,才不过四天,贴吧又冒出一大堆的新帖子,雨后春笋一样,眼花缭乱。她四天前,看到贴吧首页一篇名为《求BGM》的帖子,问节目第三期最后几分钟导师说话时的背景音乐,四天过后,帖子就不知去哪儿了,大概像老古董那样,早就沉了海底了,不深挖,挖不出来。
整整一页的帖子,全都围绕一个名叫张悦的选手吵来吵去。第一个帖子说,张悦这种不努力的选手,到现在都没被淘汰,简直是节目组的耻辱;第二个帖子说,张悦她不是不努力,只是努力了但就是没效果,里面有条跟帖反驳,说要是她真的努力过,跳了一个月舞以后,哪会一点长进都没有,到第四期节目了,连夏蒙蒙跳舞都有不小的进步了,张悦怎么还是踩不对拍子,跳的时候怎么还是胳膊乱甩;还有个帖子,标题是强烈抗议对张悦的指责,内容大致在说,张悦长得这么好看,就像仙女下凡一样,他可不能让他心里的仙女宝贝受委屈,凡是骂他家小仙女的,他一律反弹回去;第四个帖子在质疑张悦是不是真像有些个男生说得那么好看,认为张悦只是长了张鲶鱼一样的脸,眼距太宽,离好看的标准远得很。
张悦天仙下凡,张悦鲶鱼脸,张悦努力,张悦不努力,张悦跳舞动作“张牙舞爪”——字面意义上的,张悦唱歌跑调,张悦没脑子,张悦没文化,张悦家里穷,张悦父母离异,张悦初中辍学,张悦,张悦,张悦,张悦,张悦,张悦,张悦,张悦,张悦,张悦……
全都是张悦,张悦的名字承包掉郭冰舞整块手机屏。在首页上见同一个名字见了那么多遍,郭冰舞有点受不了了,脑袋里像堆了堆浆糊,灰蒙蒙的,黏糊糊的,搅得她思绪有点不清楚。她是不是来错贴吧了?郭冰舞把页面拉到最上方,那上面的确标着“制造101”,而不是“张悦”两个字。全贴吧都在吵张悦的种种,好像突然变成了张悦的个人贴吧。郭冰舞的眼睛现在似乎被麻痹了,对着大片大片的“张悦”二字,根本认不出来。郭冰舞对这位姑娘身上的各种争议根本提不起兴趣,她想在贴吧里看点儿别的。唰唰唰,她把贴吧首页翻到底,点击下一页。然而下一页也并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仍然都是关于张悦的帖子,大到张悦一家反映出的当今网友的总体价值趋向,小到张悦打工攒钱好不容易攒了一千四之后买的SK-II。郭冰舞有点被吓到了。她知道张悦是个争议人物,但完全想不到,她身上的争议能多到这个德性。郭冰舞有点惭愧地想,没上贴吧这几天,她真是跟101的最新进展大大脱节了,都没想到,贴吧里的网友居然会为一个张悦吵得如此沸反盈天。
郭冰舞现在不想看跟张悦有关的任何帖子,没别的原因,就两个字,无聊。她想再看看后面几页,看看有没有跟徐静雨有关的内容。第三页是满眼的张悦,第四页是满眼的张悦,第五页是满眼的张悦,第六页依然是满眼的张悦。郭冰舞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大概就是货真价实的话题人物,不服?不行。这几天,贴吧吧友的主要任务,似乎就只是谈论张悦,就好像,他们所说的,并不是一档一百零一位女孩参加的选秀比赛,而是一档张悦一个人的真人秀。节目里其余的女孩似乎都变成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了。
“你们能不能有点新意啊,都是张悦张悦张悦,我都审美疲劳啦。”
郭冰舞又翻到第七页。堆成摞的“张悦”里面,终于出现了个没在讲张悦的帖子,堪称视觉疲劳时的一股清流。
“夏蒙蒙的初中同学,爆点料……”
帖子跟她最想看的徐静雨小姐姐没什么关系,不过,在被张悦霸占掉的贴吧里,郭冰舞总算找到了个别样的帖子,可喜可贺。说起来,夏蒙蒙也和徐静雨一样,是郭冰舞的老乡。同时,夏蒙蒙唱歌特别好听,像郭冰舞在网上看到的评论里说的那样,声声如醉兰。夏蒙蒙还是今年被北大相中了的保送生,要去燕园学韩语。鉴于以上三点,对夏蒙蒙,郭冰舞是颇为感兴趣的,虽然兴趣不如对一拉家徐静雨的大。能在围绕张悦的骂战里,找到点学霸歌手的爆料,也挺不错。拇指往左前方一伸,郭冰舞迅速点开帖子。
“……咱们刚刚讲了这一课的第一大部分,讲了价值与价值观,”迷迷糊糊的,郭冰舞又听到老师在讲课,语调毫无波动起伏,和她在课上扯闲话的时候大不一样,“大部分包含两个小部分,人的价值,以及价值观及其导向作用。人的价值这块,咱们讲了三小点;价值观及其导向作用,咱们讲了两小点。谁来说说这三小点?我看看我找谁……”
张老师望着讲台底下一教室的学生,从第一排望到最后一排,从靠后门那列望到靠窗户那列,好像在来回翻动一本高二十六班的花名册。
“汤作明?”
物理课代表应声起立,样子比起往常有点呆,大概是陷入了什么虚拟世界,然后强行被张老师的呼唤拉拽出来。
“价值的含义,人的价值,还有……”汤作明迅速低头,迅速将书本翻回第九十六页,做贼一样看了一眼,就起头,再不看书本,“如何评价人的价值。”
“下次我可不想你们回答的时候还看课本,你们必须得背着说,”张老师说的话严肃,语气却很柔和,柔和得让十六班一帮半大孩子听了之后不以为意,“我在讲台上听课,你们不光得听,得理解,还得能列个比较清晰的框图出来,这样等后面一轮二轮三轮复习的时候,你们一想起必修四第十二课,就能马上回忆起来,啊,这一课讲了人的价值,还讲了价值观及其导向作用,然后再接着想,人的价值这部分都讲了哪几个比较重要的小点,价值观及其导向作用的部分又讲了哪几个比较重要的小点,有这么一张图,梳理知识点的时候,就能清晰多了。其实,不光是咱政治学科要这样,咱们学的其余五门高考课,也可以借鉴这个列框图的方法,就像你给一门课所有的知识点画一幅地图,你要是想找咱秋常市的某个地点,比如说,就说找我们省实验吧,你手上没有地图,就得找路边的行人挨个问,问着找,费时间费精力,而且这些行人里还有可能有给你指错路的,是不是找起来相当费劲?你要是有张秋常市的地图,就好多了……”
郭冰舞懒得去画什么框图。应付六门枯燥至极的课,应付六门课课后枯燥至极的作业——可能美帆小姐姐的语文课能好点,就已经够她受的了,她哪有那个兴趣去画什么框图,有整理框图的时间,还不如再看一遍上周五播的101,多看几遍徐静雨的帅气舞蹈。这,才有意义。
“……而且,咱们画这个框图的过程,其实也是检验你们学的知识扎不扎实的一个过程,”张老师苦口婆心,耳提面命,敦敦教导,没有注意到,她说的一大堆话,全被以郭冰舞为代表的男生女生们当成了纯粹的耳旁风,“大家要是平时学习的时候,遇到知识上的重难点或者漏洞了,别怕,千万别怕,考试之前你发现了漏洞,意味着你还可以补救,你还有时间去补救,等考试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知识体系有什么欠缺没来得及补,那肠子都能给你悔青了。画了框图,咱掌握的知识里面都哪些地方有漏洞,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真的……”
听老师讲什么学习方法,比起听老师讲政治课本上“世界的物质性”“意识的本质”“意识的作用”“人的认识从何而来”之类抽象飘渺的概念,更叫郭冰舞头晕。屏蔽掉老师讲的吧,夏蒙蒙的爆料帖子她还没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