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沸水又归为一滩死水。
“还是问你吧，余正夏。”张老师比较信任班里的语文课代表。
“老师，您别问我，我就知道一两句，还记得不太准。”余正夏连忙推脱。
“已经挺不错的了，你就说吧，”张老师有些欣喜，看来，这班里还是有人能读些书的，“说错了我给你纠正。”
“呃，成功等于艰苦的劳动加正确的方法加少说空话。”余正夏回答道，有点难为情。
“啊，这话我也听过！”
“我也是我也是！”
“刚才咋就没想起来呢？”
教室里，女生们窃窃私语着，像锅将要煮开却还未煮开的水，升起些小的气泡，接连不断。
“说得挺好，这句话想必大家都听过，不过可能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说的了，”张老师眼里装着欣喜，“爱因斯坦列过一个公式，公式的形式是A=X+Y+Z，这里，A就是成功，X就是勤奋努力，Y就是正确的方法，Z就是少说空话，踏踏实实认真干，三样哪样都不能少，不能有短腿。下届就轮到你们高三了，都听着点，学习一下前人的经验。”
张老师看看台下，学生们大多摆一副还算悠闲的神情，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可同样是少年，怎么一班的孩子就知道争分夺秒去学习，十六班的就只知道说闲话，唠闲嗑，盘算着在课上看闲片儿，差距似乎有点大。
“其实，我要提的不是这句，”张老师话锋一转，“余正夏，你再想想，爱因斯坦还说过什么了？其他同学也开动脑筋想啊，别光指望他一个人，待会儿不定叫到谁。”
余正夏默不作答。作为语文单科年级第一的语文课代表，他脑袋里装着本好词好句百科全书，但百科全书上似乎没印爱因斯坦说过什么名言，余正夏翻找了足足半分钟，都没有翻到。
“想不出来了。”余正夏冲着张老师笑笑，有点抱歉。
“你真想不出来了？”张老师也对余正夏温柔地笑笑，表情却略带点失望，“其他同学有没有想出来的？”
四周悄无声息。大家多半都注视着政治老师与语文课代表，剩下的在睡觉，在聊微信，在看小视频，不出一点动静。
“唉，你们都回去好好读读名人传记，这个问题可得重视，人文素养直接跟你们高考成绩挂钩的，”张老师摇头摇得停不住，“我说的是这句：一个人的价值，应该看他贡献什么……”
说到一半，张老师就见到语文课代表脸上豁然开朗。原来他并不是闻所未闻。
“……而不应该看他取得什么，”张老师慢慢讲，迎上余正夏通透了些的目光，“这句你知道啊？”
“我知道，”余正夏说着，轻轻地笑笑，“就是不知道谁说的。”
“这回知道了？”
张老师看余正夏点点头，她的笑容更温暖了。
“知道就好，下次编八百字作文，就不愁写不出是谁说的了，是不是？”张老师不再看台下同学，而是又低些头，看起手中的课本，“爱因斯坦这句话里所提到的，就包括我们这节课要讲的新课的内容。”
张老师低头看她的课本，在讲台上来回走，走个没完没了。
“咱们以前也多多少少提过，”张老师讲着，脚上一双棕布鞋，踏得木头讲台直作响，响声闷闷的，“日常生活里，不同的东西，它们的价值也是不同的。粮食啊，蔬菜啊，水果啊，这些是食物，它们的属性是满足人们平日里的营养需要；衣服、房子、汽车，具有满足人们穿着、居住和出行需要的属性；另外，人们要想满足生存的需要，有阳光、空气和水；人们要想更上一层楼，不对，要想更上好几层楼，想满足自身的精神需要，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文学艺术作品，就比如我刚才提到的几部名着，都是很好的精神食粮……”
纷乱的说话声，似草地里蟋蟀窸窸窣窣，似丛林间鸟儿叽叽喳喳，又在她耳边响。别看这些学生，讲正课的时候经常性萎靡不振，老师一讲到文艺娱乐，他们马上就活力倍增，似乎他们来听课就是来听老师讲什么文艺娱乐的。
“……我可不负责在课上讲什么名着啊，咱们都安静点，都上课多久了，咱正课还只讲了这么点，”张老师努努嘴，并没有太不满意，“赶紧回到正题。除了咱说的满足我们精神需要的文学作品，还有个东西，叫做科学理论，它也有属性，就是能满足指导人的实践活动的需要。我刚才说的这些，有什么共同点，谁来回答一下？郭冰舞，你来说说是什么。”
“就差一点点了！”
屏幕上可爱的花体字告诉她，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三次的挑战失败。郭冰舞的糖果传奇，玩得一点都不尽兴。从晚课预备铃打响前几分钟开始，她就在全心全意打泡泡糖山系列关卡。泡泡糖山是游戏里的一个特定环节，打通全系列五个关卡，登上泡泡糖山王座，便可拿到丰富的游戏奖励，其中包括两小时内的无限生命——换个容易理解的方式讲，就是两个小时之内，想怎么输就怎么输，生命值永远都不会不够。郭冰舞已经打到最后一关了，按道理，只要她第五关通关，王座的位置就是她的了。
可她也只打到了第五关，迟迟未能更进一步。她卡在这个关卡上，已经卡住了不知多久。这关的内容，是四十步以内消灭掉所有的苏打瓶方块，一共十二个。每次步数耗尽、游戏结束，她离目标达成、通关成功，都只差一点点，只差区区一个苏打瓶方块没消灭掉，顶多两个。每次都是。郭冰舞有点不甘心。
“气死我啦，怎么又没打过去啊？”
明明前四关她都轻轻松松闯过来了，如庖丁解牛般，好像她是个手执糖果剑的天才战士美少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劈掉一路上的处处荆棘。怎么第五个关卡就不能行行好，放她一马？她不就是想当个泡泡糖山山王吗？怎么会这么难？看着自己不知第多少次功亏一篑，她差点要当堂哭出来。转念一想，她要是为了个糖果传奇，在政治课上哭出来，以后全班的老师同学，恐怕都得当她精神病了。她强咽下一肚子怨气。玩糖果传奇，本来是为了给枯燥乏味的政治课增添点好玩的东西，可她却越玩越不开心，这游戏玩得真没意义。为了让游戏玩得有意义，她必须得啃下第五关这块硬骨头才行。
她打开游戏里的邮件系统，想看看她的游戏好友有没有给她送不用花钱的生命值。还好，系统邮箱里，有人给她送了两条命。郭冰舞想，真是素未谋面见真情，夸张点说，她甚至有点感动。又可以接着打了。
关卡一，拯救冰块里的橡皮糖小熊；关卡二，往所有格子上涂满果酱；关卡三，消除地图里所有的棕色、白色巧克力块；关卡四，让装着小熊的泡泡浮到游戏里的糖果串上方，好拯救小熊。
“恭喜你，成功拯救了小熊！”
一连串的四个关卡，她打了好几遍，每遍不超过六分钟，这次也不例外。又到了第五关了。她在第五关连续输了两次，屏幕上显示出本关开始时，她拿手机的手居然有点颤抖。没回遇到打不过去的关卡，她的心理素质都会突然变差，老毛病了，几次深呼吸就能解决掉，没事的。她缓缓地吸气又呼气，呼气又吸气，心里果然安稳了些，可以踏下心来，打第三遍第五关了。
“消灭所有的苏打瓶方块！”
新一局游戏开始了。郭冰舞有点害怕，怕她这次又打不通关。她告诉自己，新开局，新气象。她在脑海里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算计着，怎么去消除各色方块，才更能让她平安过关。两根大拇指，一左一右，操作的时候，慎之又慎，轻易不在屏幕上移动。
“……爱因斯坦列过一个公式，公式的形式是A=X+Y+Z……”
郭冰舞本以为，手里的《糖果传奇》，成功屏蔽掉了张老师讲的所有内容，没想到，还是有句话钻到了她耳朵里，干扰到她玩游戏的思路。她勒令自己收收心，既然要打手游，就好好打。收完心，她继续考虑，下一步她该怎么动屏幕上这些五颜六色的小方块。她现在站在三岔路口，在三条可能行得通的打法间持续徘徊，不知该怎么选好。她需要弄出的特殊道具来，不然这局游戏打着恐怕会有点费劲，可该怎么弄？是该交换上面的绿色和红色糖果，让四个相连的绿色糖果排成一列，好合成出一个条纹糖果？还是该交换下方的天蓝色和深蓝色糖果，让五个深蓝色糖果配对成一个L字型，好合成出一个方形糖果？或者是交换左边的红色和紫色方块，让四个紫色方块聚到一块，形成一个大正方形，好合成出一个小鱼果冻？等她合成出条纹糖果、方形糖果，或者是小鱼果冻以后，她又该再怎么进行下一步？玩个《糖果传奇》，脑袋真是累，尤其是玩到这种关键时刻，脑袋不比上期末考场、面对天书数学卷的时候轻松多少。
“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
郭冰舞下嘴唇飞速动着，简直要把她心头大写的烦躁念出声。只剩七步了，可她还有三个苏打瓶没消灭掉。按照现在的“棋局”，即便乐观估计，要消灭掉三个苏打瓶，胜利完成任务，她也得需要至少十步。她拿不准她的倒数第七步该怎么走。成败在此一举，轻举妄动，万万不可。郭冰舞半点主意都没有，烦躁不安，两手恨不得紧紧捏住手机，好发泄她无处可放的焦虑情绪。唉，明明是玩局游戏罢了，认真起来，严肃起来，竟也无法放松身心。现在是初夏，可郭冰舞的脑袋里，飞来飞去的，居然是初秋时节才看得到的小飞虫，不是一只两只，是一大群。小飞虫们在她整个脑袋里飞，形成一片薄薄的黑雾，她越是焦躁不安，小飞虫们就飞得越欢。
只剩最后一瓶，只剩最后一步。假若郭冰舞的烦躁可以定量计算，那么，它一定堆积到了最大值。郭冰舞脑海里的黑雾越来越浓稠，越来越浓稠，浓稠成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块，大概有前两周下特大暴雨时的乌云那么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前看后看，她都找不出怎样才能一步消除掉那个可恶至极的天蓝色苏打瓶子。可是只剩一步了。她是怎么又打游戏达到这个窘迫的境地的？她猛地想起，自己之前走错了一步非常要命的棋，大错特错。走倒数第七步的时候，她居然交换了左边那两个方块，要不然，她这局早就赢了，还会像现在这样，拖到最后一步也赢不了吗？都说懊悔无用，郭冰舞却特别想宣泄她的懊悔。她感觉脑袋像块海绵，一到游戏要输了的时候，原本的小海绵块，就像被人一手按进水里，不出几秒，海绵块迅速地吸所有它吸得进去的水，膨胀，接着膨胀，最后，它吸水吸到不能再吸，吸得鼓鼓的，涨涨的，好似自助餐时一番饕餮过后的胃，再也吃不下任何食物，哪怕是一口白开水都不行，若是硬要塞，鼓鼓的肚皮就得炸掉。不经意间，她脸上猛地一抽，好似本来光洁白皙、一笔都没写的A4纸，硬是被粗暴的手掌揉成了一团，揉得到处都是硬硬的褶子。皱着脸，她猛地意识到，她不可以做这种表情，会提早生皱纹的。于是，她的脸蛋儿又恢复平日安静的样子，皱巴巴的五官重新恢复平整。她像默念符咒一样默念着，要沉着冷静，要沉着冷静，要沉着冷静，像网上那句传烂了的话那样，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就差一点点了！”
她尽最大努力，向她认为离胜利最近的方向迈出一步，却还是逃不过闯关失败的命运。借自己吉言，新气象会到的，她一定会打过第五关的。她焕发起精神来，接着小心谨慎地思考。然而，新气象还没到来，郭冰舞就又连输了一局，生命值又不够了。郭冰舞打这句游戏时，心理素质一如既往的不好，对她而言，有了第一局的失败，就必定会有第二局的失败，这条铁律准得要人命。
“就差一点点了！”
“呀，这是逼我要花钱买命吗？”
郭冰舞想花九根金条买五条命，却又不想搭上钱。她虽然不缺零用钱花，可让她花钱在游戏这种虚拟产品上，她还是有那么点不甘心。然而，她想通关的渴望又冲击着她。正在她徘徊不定之时，她忽然觉得，她周围的空气，似乎流动得慢了，又似乎慢慢凝固掉了。她收起手机到书桌里，抬起低了不知多久的头，一抬头，吓得她有点呆住。全班四十多双眼睛，全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貌似已经看了好几秒了，而她刚刚沉溺在糖果传奇的世界里，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我再重复一遍问题，”张老师没多追究她不好好上课的事，真走运，“刚才我说的这些，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
“她哪知道。”人群中冒出一句悄悄话。
郭冰舞傻呆呆站着，不知道眼睛往哪儿放，也不知道胳膊往哪儿放。耳边传来几声耳语，郭冰舞听不太清，话里好像有“价值”这两个字，也不知道她听对没有。
“旁边的几个，你们先别提示她，”张老师看后排几个同学争先恐后说耳语的样子，忍不住要笑出来，“你们以为你们说话声才不点儿，其实老师听得非常清楚。你们都把嘴闭好了。郭冰舞，你看我，别看别人，也别听别人怎么说。”
郭冰舞的希望消失了。没人再给她提示了。价值。价值？她打算背水一站，快点蒙上个答案，好应付老师。
“他们都是有价值的。”
看老师的微表情，这似乎就是正确答案。郭冰舞甜甜地笑了。
“你说的算对，坐下吧，以后上课最好别低着头溜号，高考政治一百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