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最后一排同学,干什么呢,怎么还不拿书?”
“我去,张明月真管啊?”
事出太突然,吓得“我去”从言道明嘴里脱口而出,手机连忙被塞到书桌里。言道明手忙脚乱,低头在书包里东翻西翻,但是,半个课本的影子都找不到。他又向桌前低头,转向书桌里。里面倒是林林总总堆了一大堆,物理课本,地理填充图册,期中考前的语文月考卷子,都有,在书桌里开大会。但并没有政治课本。忽然,言道明一拍脑门。他记起来了,他的政治书,还在家里书桌上安静地躺着呢,这下糟了。他本可把贝程橙的政治课本往桌面上一放,但在主人软磨硬泡之下,课本早就归还了人家。言道明畏畏缩缩,不敢正视张老师有点复杂的目光,只敢轻轻推推正翻着书页、进行粗略预习的他同桌,说:
“借我课本呗。”
余正夏不张嘴,把课本推过去,书脊正好在两个课桌中间的缝隙处,书页翻到最后一课第一页。不一会儿,余正夏又把课本往对侧推推。
“同学们注意了,我平时上课不管,不代表你们可以为所欲为,”大家都看得清楚,张老师视线正中言道明身上,“有的同学,上课不带课本,就跟战士打仗不带枪一样。还有,不要上课了连课本都不知道找,你以为你干什么没人看见,其实老师都在台上看得清楚,谁认真听讲,谁小声说话,谁玩手机,老师都知道。”
言道明倒是毫不在乎张老师知不知道他课上干了什么事。张老师无论如何都不会叫家长的。她等着退了休颐养天年,绝不管学生上课玩手机,就像同样对课堂纪律基本上不管不问的裴老师一样,是高二十六班最可爱的人。他在乎的是他呆立在游戏里的小人儿。张老师叫他拿书的时候,游戏里的小人儿正站在沙漠里的一片空地上,傻愣在沙漠上,特别显眼,简直是求着地图里的其他人击倒他。一想到这个,言道明就担心不已。但他刚刚被张老师批评了,也不好意思再大摇大摆顶风作案,只好先乖乖看着余正夏的课本,再默默策划新一轮的上课玩手机行动。
“你们也知道,你们张老师不愿意限制你们太多,只要你们别说话,别影响你们听课,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但影不影响别人不说,咱得对自己多认点真,咱是文科生,咱政治是要高考的,”张老师罕见地就班级纪律问题说了一串,“你们明天是不是要开家长会啊?”
底下一片肯定作答。
坏了,难道张老师要动真格的了,要跟他家长报告,说他上课不掏书,不带书,净干没用的事?言道明喉结一动,心想,原来张老师的课也不一定安全,张老师照样会抓学生纪律,也不知道她抽的哪门子邪风。
“你们家长肯定特别关心你们在学校学得咋样,上课有没有认真听讲,下课有没有按时完成作业……”
坏了,坏了,坏透了。这个张老师不按套路出牌,她居然打算跟家长好好“交流交流”了。言道明想,等他爸爸找到她,问起儿子最近学习状态如何,她定是要夸赞他儿子一番,把他儿子半学期以来政治课上的一举一动统统抖出去。想到这,他没心思再考虑打到一半的游戏,开始担忧起家长会来。
“……我倒不会跟你们家长说你们真实的上课表现咋样,反正我年纪这么大了,也懒得跟你们家长说这么多……”
听到这句,言道明放心了,张老师还是以前那个慈祥宽容又可爱的张老师,并没有变。有些老师,表面上说他们不会像家长告密,其实,不管学生们课内课外做了什么,不管好事坏事,这些老师都一一在大脑里记录在案,并且不定时忠实汇报给家长。风吹草动,蛛丝马迹,什么新动向,都逃不过他们的视线。但张老师在这方面是个深受十六班学生喜爱的老实人,她这么说,意味着她确实像她说的那样,不会向他老爸老妈告状。言道明吃了颗强劲定心丸,像是刚从悬崖边上回来。
“……好了,咱们接着讲咱的最后一课,实现人生的价值,”张老师站着讲,后背微微有些这个年纪十分常见的佝偻,显得她原本高大的身材矮了些,“大家知道爱因斯坦吧?谁能说几句爱因斯坦的名言?”
“老师,老师,我知道。”危安奶声奶气,脑袋像个六七岁小孩子一样在左右晃,举手的样子也是小学一年级学生举手的标准姿势,和入学时老师姐姐教的姿势毫无差别。
“别那么拘谨,”政治课上,学生们想发言就发言,不用举手,也不用站起来,但危安每次在政治课上提问,都恪守举手起立的规定,张老师倒觉得,危安不必在老师课上这么讲礼貌,放轻松点就行,“直接说就可以了,用不着非得站起来。”
“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危安声情并茂,似乎开始了即兴诗朗诵。
“她知不知道还有后半段哪?”教室里,一位女生忍不住想,“真是,估计她爸妈只能教她这句,不然,她那么傻,听了后半句会疯掉的。”
想到这儿,那女生在心头一阵哈哈笑,讥讽意味浓厚得不得了。老师家长都教她,不要嘲笑别人,可她看见危安那副傻样就来气,却又不能当面骂她,叫她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多傻,只好讥笑,这样她能在心底解解气。
“其实这话不是爱因斯坦说的,而是爱迪生说的,”张老师的笑更可亲了些,“而且,这句话还有后半段,可能大家都不知道……”
“……早都知道了好吗。”贝程橙半个脑袋听张老师的课前演讲,半个脑袋放空,她听讲的半个脑袋如此想道。
“……但是,百分之一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都要重要,”张老师说着说着,脸色起了些细微的变化,“不过,你们马上就要高考了,记住前半句就行了,后半句不用记,不,不是不用记,是不要记。还有谁能举出爱因斯坦的名言?”
没人张嘴说话。
“记得不那么清楚,也可以说,说错了也没关系,说出来了,老师跟大家可以一起帮你纠正。”张老师鼓励大家,在这种场合要敢于发言。
“知识就是力量。”
整间教室一片哗然大笑,哪个角落也不落下。张老师嘴角带笑,看着班级热闹的模样,心想,不知楼上高三十八今天晚课讲不讲英语,讲的话,他们班教英语的老头儿又要吵得不得安生了,他最讨厌讲课的时候其他教室有声音在吵。
“那是人家培根说的,跟爱因斯坦没关系,”张老师笑得话都说不连贯,“咱班就没有一个知道的?”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教室右后角落传来幽幽的回答,紧接着又是一阵爆笑,绵延不止。
“那是人家鲁迅先生的名言,《记念刘和珍君》里面写的,我不教语文的,过这么多年了,都还能记得,”张老师差点不顾人民教师形象,就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你们学完就忘了,熊瞎子掰苞米啊?这要叫你们小裴老师听见了,肯定会叫你们直面惨淡的家长会。”
台下,同学们又都捧腹大笑,连班上行为举止最有淑女范的郭冰舞也逃脱不掉,也在她座位上哈哈直乐,忘了捂她的嘴,什么班花地位,什么女神形象,全都不在意。
“我现在都还记得,‘真的勇士’这句话在第几节,”张老师手里课本卷成个粗纸桶,目光投到靠后门那组第二排,“你们不应该记不得吧。现在就考考你们,这句话在第几节?余正夏?”
“记这玩意儿干嘛啊,高考又不考这么细,”言道明对这种提问不感兴趣,“没劲。”
“余正夏?”粗纸筒抬起来,指指。
余正夏貌似成竹在胸。言道明想,鲁迅的这篇文章,是高一上学期讲的,除了要求全文背诵的那两节,大家早都就饭吃了,全班大概只有语文课代表还能记得,这段名言具体在文章哪一节。言道明看看余正夏,眼里饱含期待。哥们儿,咱班在张明月那儿的面子,都交给你了。
“第二节。”余正夏答得利落,不拖泥不带水。
“嗯,咱班还行,还记得是第几节。”张老师露出欣慰的笑容,笑容两侧爬上些皱纹。
她在说,全班同学在心照不宣:老师,您运气好,正好叫到咱们班唯一一个会的。
“咱再说回来,都有谁知道爱因斯坦说过哪些名言,”张老师把话题拐了回去,“看看咱班有谁会。”
一片宛如乌鸦飞过的寂静。
“怎么了,谁都不会啊?还是其实会,就是不愿意吭声?”
教室里还是寂静得要命。
“你们这群文科生,平时得加强一下语文素养啊,”张老师尴尬地笑笑,“平时拓展知识面的时候,不能光读那些文艺作品,或者文艺家的传记——”
“——老师,你想多了,我们平时都只看101的。”一名马尾辫女生插嘴插得不失时机,惹得班里好几个女生都纷纷看她,平常的目光带着些什么,好像是鄙夷,也惹得另外一些女生心领神会,疯狂大笑。
“唉,你们可真坦率,学文的居然说平时只看101,”张老师笑得温和,那温和里面,却又增添几分尴尬,“你们人文素养还不如人家理科班,我在人家一班讲课,问平时有什么放松身心的爱好,好多都说是看书看电影,而且看的都是什么《活着》《月亮与六便士》,还有《肖申克的救赎》《霸王别姬》《这个杀手不太冷》之类的,个个都经典有内涵,哪像你们……”
“老师,您别拿一班那种实验班碾压我们。”安佳仁想着,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只看101别的啥也不看的,估计也就那么几个,老师你别以偏概全好不好。”另一边,贝程橙被无端扣上个“人文素养匮乏”的帽子,很是不服,左手上的中性笔咯咯咯地按,按了好几下。
“……平时累了,不愿意学习了,别总玩手机,有聊QQ、聊微信、看什么101的功夫,不如多看点好书,不愿意看书,多看看经典的电影电视剧也行,”张老师试着教导台下同学们,但她实在没什么自信,不知道这帮思想不够深刻的学生能听进去多少,“国内国外那么多好的,你们就看去呗。我听说,你们裴老师是不是平时总给你们推荐一些电影电视剧之类的?”
张老师说句话,像公园游客买了包鱼食,拿去喂池里的小鱼,偷食者一走进池边,香喷喷的鱼食一扔到水里去,小鱼都靠边来吃食,原本安静的池子,便被蜂拥而至的小鱼儿们搅和得热热闹闹。
“对对对!她给我们讲过老多片儿了!”
“上次她给我们讲白夜行,讲得可好了!”
“她还带我们在课上看片儿。”
“唉,年轻老师就是好,”张老师眼里闪亮起一点异彩,“我就没法在课上领你们看片儿,上回在十七班说,看片要用什么风暴影音,我连操作个什么风暴影音都不会。我是老了,不服不行。”
“不就是个风暴影音嘛,很快就学会了,”一个斜刘海长发女生抢先说,“再说了,万一老师真学不会,不是还有我们嘛,我们可以带片子到班里放。”
“算了算了,老师年纪大反应慢,真学不会,”张老师可没法答应,“而且带片子到班里放,这活只能老师干,你们不知道课讲到什么时候该放什么片子。咱是在课上放片子,不是在课下随意看片儿,要寓教于乐,不能光乐不教啊,是不是?”
“没事的,老师,您放心吧,给我们包了吧,我们肯定知道。”
“我们都有U盘的。”
“就交给我们吧。”
几个女生七嘴八舌地坚持着。
“还是算了吧,我知道你们聪明,可你们也不是专门学政治教育的老师,你们哪知道这个,”张老师坚定地摆摆手,毫不动摇,“你们裴老师都给你们放啥片儿?”
“有《冰雪奇缘》,有《大鱼海棠》,还有《宣告黎明的露之歌》,”斜刘海长头发的姑娘又第一个抢到话头,兴奋得说话有点结巴,“还有……还有……还有啥来着?好像是《龙猫》。”
“不是,是《哈尔的移动城堡》。”她的同桌提醒道。
“啊,对对对,《哈尔的移动城堡》,”率先发话的姑娘连忙点头说,“我们美——裴老师,放的都是闲片儿。”
她差点当着老师的面,把美帆小姐姐的外号叫出来了,好闲。
“我们也想在政治课上放闲片儿。”
姑娘的同桌开始向张老师哀求撒娇,惹得班里一大半的其余姑娘都开始向张老师哀求撒娇,这场面,好似一群活泼好动的小鸟,争先恐后飞到主人脚下,叽叽喳喳叫,叫出一曲小小歌谣,婉转优美又不失可爱,在向主人乞求怜爱和食物。
“不行,这个真不行,我思想没你们裴老师那么开放,”张老师否决掉政治课上随意看片的提案,“我要领你们看片,也只能看一些跟咱课程内容相关的纪录片,比如说新闻频道截下来的视频,还有《大国崛起》之类的。”
“只能看这种也行啊!”
“我们超爱看《大国崛起》的。”
“还有《我在故宫修文物》,老师你看过吗?拍得可带劲儿了!那故宫……”
“……片子一出来,老师就看过了,真挺好的,”等那位同学娓娓谈完,张老师才发表她的观后感,“领不领你们上课看片儿,我得考虑一下。”
“哇噻!太太太好了!”
“老师老师我们爱你!”
“张老师,我们欠你一个么么哒。”
“你们先别么么哒了,我还没同意呢,你们先安静一下,都别那么激动,”张老师要控制一下过于热闹的局面,“而且,还有一条,就算我同意你们看片儿,也得让我先看看是什么片儿,才能在课上放,跟咱们课程关系不大的,我可不能让你们看。跟你们唠闲嗑儿就唠到这儿,咱们还是回到爱因斯坦上,谁知道他说了什么耳熟能详的话,谁举手。”
光是“考虑考虑”,就够班里女生高兴一阵儿的了,她们跟吃了肾上腺素一样激动,老师后接的一番话,她们几乎都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