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趴会儿吧,老师!”
“我们还没歇够呢。”
“上节上班主任的课,还没歇过来呢!”
安佳仁耳边,一群学渣的声音不绝于耳,就像一百只蚊子在叫,可她还没法把蚊子赶出去。她想,要是她现在在二十班,她就不用跟这帮不知道好好学习的无可救药之人待在同一个教室了。她无比想成为“火箭女孩”的一员,每回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是一个高考无望的普通班,她的心便仿佛是被织毛衣用的粗棒针扎到,痛虽钝,但时隐时现,怎么赶都赶不走。在她看来,二十班的学霸们,都是认真学习的好学生,从来不会撒娇叫老师不讲课,也从来不会抱怨老师某天留的作业太多,老师给他们安排什么任务,他们就会按部就班完成什么任务。不但如此,他们还都那么有觉悟,动不动就嫌老师们作业留得太少,动不动就嫌老师们考试题出得太简单。她跟她们差什么?不就是分班的时候差个几分吗?但即使是只差个几分,也是差。她早已决心好了,只等明年六月,把当初差的几分抹平,不,仅仅抹平可不够,她要的是反超她们。安佳仁双手拿起政治课本和练习册,竖立在桌上,让课本和练习册的底端对齐以后,她才把一书一本平放到桌上,翻到课本第九十六页。她翻页的速度照平常快了些,像平日里和缓的清风变成了疾风。预备铃都打了,张老师都说要上课了,班里却仍安静不了。她越想,心里越不舒服,她很想大呼一声“都别说了,上课了”,可她又不想随随便便就得罪到人,轻易不敢站出来维持所谓的班级秩序。
“那你们再唠一分钟闲嗑儿,等正式铃响了,咱再正式上课,好不好?”张老师迈到讲台上,步子颤颤巍巍,坐前排的安佳仁看得清楚,今天张老师脚上换了双新的老北京布鞋,棕底红花,“提前说好了,怎么唠都可以,正式铃响了,你们必须都把书拿出来。”
“好好好!太好了!”
“张老师我们爱死你了!”
“那咱就这么定了。”
张老师左手手掌摊开必修四课本,翻到最后一单元最后一课,书本两侧微微下坠,右手从粉笔盒里捉出根全新的粉笔。她往黑板上抄写今晚的板书,抄一会儿,便低头看上一眼,之后,视线又回到黑板上方,续上之前的板书。
唉,十六班真是救不了了。环绕教室四周的吵闹声,吵得安佳仁昏头昏脑的,静不下心来预习。她找不到心头烦闷的发泄口,想咬咬中性笔笔杆,却又没办法当班里这么多同学的面去咬——她不想叫她咬笔泄愤的模样被任何人看见。雪上加霜的是,她又听见后排言道明在放声歌唱:
“我不要上课,我不要上课,我不要上课啊上课啊上课啊……”
言道明手上,“哒哒哒”开火的冲锋枪,根本停不下来。现在,他身处胶着万分的战局里,四周的敌人至少有四个。言道明猫在墙角后,看见不远处沙漠上两名敌手追来躲去,听见另两名敌手在楼里互相对射,正面交锋的枪声在他耳机侧后方响个不停,直到两名中的一名倒下为止。不用说,他要是放下手机去翻课本,在游戏里原地不动,就会被周围玩家们当成鲜美至极、再好不过的活靶子,他这局就算白打了。不过,政治课上,他压根没有被迫被老师结束游戏的顾虑,反正,张明月管得松,像化学老师的裤腰带那么松,才不会查打正式铃的时候学生们到底掏出课本没有,更不会查他上课玩手机。他边唱着自作词的小调,边弯下身子,书桌正好挡住横拿的手机。
“大哥,上课了,”贝程橙又拿卷起的垫板打他,发出有节奏的“砰砰”声响,可言道明两个耳朵都堵着,听不太到,“别玩了,再玩我告诉阿长。”
“你敢告我状,小心我吃了你。”
言道明似乎长了两个大脑,一个用来和贝程橙进行吵架拌嘴上的你来我往,另一个用来打他手里的吃鸡游戏,两个大脑互不干扰,都干得相当出色。游戏里,他的突击步枪不停响着,所向披靡。吉普车里一个敌人倒下了,屋顶上两个敌人倒下了。顾不上得意,他看了眼游戏界面下方,发现血条还在不住地掉,听子弹击中他的声响,身后必定还有把手枪在朝他开枪,开得他生命值快被清零了。说时迟,那时快,危急时刻,他反身就往手枪主人身上“突突突”一顿猛射,在被对方打倒之前,赶紧消掉了威胁。四周所能见到的全部对手,总算都被他灭掉了,那叫一个惊险刺激。
“老子打遍沙漠无敌手!你们都拜倒在我的AUG底下吧!哇哈哈哈!”
不是在课堂上,言道明早把内心的激情呐喊出来了。然而,再怎么心潮澎湃,再怎么热血沸腾,言道明都得压下去。要是远处突然出现个神枪手,一发狙击将他击毙,那他上哪儿去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二话不说,言道明小机灵鬼一样蹿到一栋小平房里,一进去,就关上小屋的门,确认好屋里除了他没别人,他立马卧倒在地板上,免得有人透过玻璃窗户识破他的藏身之处。
“这都最后一节新课了,你还上课玩手机?”贝程橙说着,敲打演道明的垫板卷停不下来。
“对啊,有始有终嘛,是男人就要坚持到底。”
潜伏一会儿,他的身影冲破小屋大门,直奔刚才他和敌人们激战正酣的战场。腿上在冲刺,脑袋也没闲着,左看看,右看看,都没出现什么新的敌人,连一个影子都没有。言道明这才肯在被淘汰者们遗留的小盒子里搜装备,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搜。除了几堆突击枪子弹,似乎盒子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玩意儿,吉利服什么的他就不妄想了,连稍微低级点的好装备都没有。言道明不紧在心头哀叹:没劲。
“人家是听讲有始有终,到你这儿成了上课玩手机有始有终,你可真行,”不论贝程橙怎么敲打,言道明都我行我素,无动于衷,她也只好把垫板收回去了,“你能不能学学你同桌,人家差不多啥时候都能认真听讲,上数学课也认真听讲。照你这么说,你同桌不是纯爷们儿是不?”
“纯爷们儿?”言道明两只拇指在沙漠地图上抠来抠去,要不是贝程橙在跟他聊天,他整个魂魄都要被《绝地先锋》给吸进去了,“他不是我们可爱的余妹妹吗?”
“不许随意更改你同桌的性别。”
他们讨论的中心人物、言道明那可爱的同桌,才不理会他在他俩眼里是男是女。有他俩讨论的功夫,他的五分钟快写早已完毕。趁着张老师还没正式开讲,他身子往后倾斜,想知道,这幅画离远了看,看起来会怎样。姑娘的下半身画好了,是秋师附中的校裤,和一双浅色的雪地靴。校裤裤线处,有秋师附中独有的窄三角形长条图案,裤腿则是宽宽大大的,没有改窄,也没有某些女生间流行的花样缭乱的马克笔涂鸦,普普通通,应该和它刚发到她手里时没什么区别。为了还原,余正夏在下笔打线条的时候,考虑到了严冬时撑在她校裤里面的层层秋裤毛裤棉裤之类,特地把裤腿描绘得略鼓一些。余正夏记得清,彼时头次遇见那姑娘时,她一双和个子不相称的小脚上,雪地靴的米色素净,不论鞋侧还是鞋帮,都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花纹装饰,不像其他比较廉价的雪地靴,不是拼色的配色配成了大红配大紫,就是靴子两边带着一点都没有美感的累赘般的大毛球,再不就是廉价到极点的亮片铺满了整双靴,靴子的设计者还自以为相当好看。平凡却素净得美,美得不得了,正如她一样。他的速写笔头,却只能画出线条而已,画不出她身上的任意一块色彩,哪怕黑白的色彩变化,也不能。等他有空了,闲下来了,他要用他最擅长的那种插画风格,画下他心中的她。这也不行,单单一种画风,体现不出她的全部。素描,水彩,水粉,铅笔画,钢笔画……她亭亭玉立的身姿一向他走来,他就觉得,他画画的思路被拓宽了,拓宽到前所未有的极致,心里积压的昏暗也忽然就没那么令人窒息了,仿似又累又渴的背包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里孤独求索时,忽然看见前方有扇门,门缝透出一丝细若发丝的光,微弱的光背后,有个泉水般的女声在告诉他,你终于到终点了。之后,那位背包客向前伸出双手,十根手指一起摸索着开门的机关,摸索着,他碰触到门扇的把手,使足力气往外一推,门外的蓝天日光在迎接他,谣言无比,晒得他在黑暗中待了许久的眼睛差点失了明,好一会儿,他才从他没能马上适应的美好中缓过来,心里承载着狂喜,和他扑通扑通上下奔腾的心脏一样。说来非常奇怪,他对她所有的印象,差不多都来源于小学作文报上的《荷塘散论》和杨老师口中的丹青一绝,他其实没见过她几次面,见到她倩影的次数,一只手足以数得过来,她恐怕更是不认识他,姓甚名谁一概完全不知的那种不认识。但她就在他心里,微笑着徘徊。
余正夏一画她,便变得比以往更挑剔。谁叫他笔下的她,必须得是最完美无缺的,一点错处都不许有。每次用画笔画她模样,余正夏都会很遗憾地想,笔力不济,笔力不济,他搭上他全部的心思,画出来的她,还是哪儿哪儿都不能看。例如说这次,他看看他画里繁多的不足之处,再想想现实生活里她站在画室门边的模样,心里生出一团火,想要把他拙劣至极的画团成一团扔出去。他试了无数次,也没法在画纸上很好体现出她的美。美。不是漂亮,不是可爱,不是清纯,也不是典雅、秀气、大方、有灵气之类的词,只是美。不管在初中还是在高中,他分明是班里的语文小王子,分明是班里写作文最出彩的那个,写的东西词句从不匮乏苍白,总被其他班甚至其他年级的语文老师拿去当示范,教育他们班里那些写作文干瘪、也不想好好写作文的男同学们,考场上写不出好词好句,不要借口自己是男生、自己思维没有女孩子们那么感性,好好看看人家余正夏是怎么遣词造句的。他是个谦虚的男孩子,但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语文水准绝不是盖的。但是,多年前的一个星期六,他在茫茫雪日里的画室遇上了她,他怎么也找不出该怎么用语言形容她。自从她闯进他视线里的那刻,他就在脑海里疯狂搜刮合适的词句,可直到现在,他困难的搜寻仍一无所获,他所知的最能尽可能贴进她的形容,仍然只是“美”这个单字,别无其他。美得他的画和文字都描绘不得。和她比起来,他描出的她,永远只是也只能是赝品,模仿得拙劣无比的赝品。
快上课了,他犹豫不断,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份新的赝品。团成个纸团随意一撇?可纸上毕竟留下了他所认为的最美的影子,他舍不得把最美的影子揉皱,连折叠都不想,说则是对影子的玷污,一点都不夸张。但是,他也不想好好留存。画的那么烂那么差劲,他可不好意思珍藏起来。正式铃快要打了,张老师快要讲课了。他没时间考虑,就把当作画纸的草纸叠了几叠,夹在政治书最后一页纸和封底之间,又把政治书从最后一页翻到目录,找到第十二课,再向后翻回去,翻到第第四单元第十二课的具体位置,眼睛轻轻扫过“实现人生的价值”“价值与价值观”“人的价值”“一个人的价值,应该看他贡献什么,而不应该看他取得什么”之类比较醒目突出的字眼,不语。坐他前面那对活宝,跟欢喜冤家小两口似的,还收不住嘴。
“……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余哥哥,余妹妹,余中性人,佩服我不?”言道明心思还在改人性别的事上,
“谁佩服你啊,也不怕被你给带坏了,”贝程橙小嘴一撇,“你快把书还我,不然我接着打你。”
“不——行,我游戏还没打完呢。”
“你不还我书,我就抢你手机了。”
“那我也不还你。”
正式铃响彻整栋教学楼。
“咱都把课本拿出来,翻到第九十六页。”等铃响完,端详完板书,张老师面向大家,“今天晚课,这单元大概能讲得完,讲完了,咱整个高中阶段的课就全部结束了,咱就可以进入一轮总复习了。”
教室里又响起感叹声,交头接耳接连不断。
“我去,又有一科要总复习了!”
“高三离咱们也太近了吧?”
“不要,不要啊,吓死宝宝了。”
“简直压抑死了。”
“你们还没习惯啊?都结了多少课了?”张老师在呵呵笑,在讲台上慢慢地来回踱步,像午后公园里,上了些年岁、经历了些风霜,却很悠闲自在的老秋千,又像一串随清风悠悠晃荡的生锈铃铛,“咱年级现在除了语文跟咱们政治,剩下的都结课了。待会儿再感慨,现在先抓紧时间讲新课,讲完新课剩下的时间你们爱干啥干啥,行不行?”
“好的,老师!”
“张老师,我们最爱你了!”
“对对,我们最爱你了!”
“那好,那咱都安安静静的,把书都掏出来,现在先讲新课。”
大家又开始找书,往书桌里找书,往桌上书堆里找书,往书包里找书。不少同学找得焦头烂额,却迟迟拿不出书来,张老师迟迟没法开始讲课。这景象,和其他课上一模一样。果然是熟悉的高二十六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