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得夸张点,台下的景象,简直就是鬼哭狼嚎。
“怎么,你们都不想提前讲啊?”政治老师心有点软了。
“老师,再休息个五分钟吧,求求你了!”
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休息个脑袋,人家火箭班一轮复习都开始好几节了,咱班连新课正课都没讲完。”想到这儿,安佳仁想咬手里的彩虹小马中性笔。
“你们说不提前讲,就不提前讲,”政治老师有些苍老的手,把水杯放到讲台上,水杯里,一堆枸杞子浮在水面,轻轻摇动,“这五分钟老师还给你们。”
“什么‘还给我们’啊,”被敌人逼到《绝地先锋》地图墙角的言道明,正在进行一次漂亮的狙击枪反杀,听政治老师这么讲,他开枪开得更来劲了,“本来就是休息时间,休息时间休息不是应该的嘛,没劲。”
“真闹挺,这么多新课,一个点儿肯定讲不完,”安佳仁也在抱怨,内容却和言道明的有天壤之别,“咱班进度又得拉年级后腿。”
教室重归之前的欢乐一片。教室里在学习的不超过十名同学:危安在提前做老师还没说要留的地理五三,安佳仁在抄第十七遍听写时少写了个i的“acquaintance”,余正夏又画起下一张五分钟速写——按照美术生们的行话来讲,应该是五分钟快写。剩下的,全在吃东西玩手机聊天打盹,仿佛忘了还要上晚课,仿佛忘了下节晚课还要上政治。
“言道明,言道明!”贝程橙把桌上塑料垫板卷了卷,再挥了挥,打了几下言道明的左肩膀。
听贝程橙清澈可心的少女音,言道明却头也不抬。这盘吃鸡里只剩两个人了,言道明正趴在狗尾巴草堆里当伏地魔,凝神屏息,周围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和眼睛。这是最关键的一对一时刻,击败敌人了就能吃上鸡,被敌人击败了就吃不上鸡,他怎么可能抬头。
“言道明!言道明!”塑料垫板又在言道明肩上打好几下,越打越疼。
“贝程橙,我马上就要吃到鸡了,”言道明嘴上说着,查看着四周有无隐蔽至极的埋伏,大树后、草丛里、屋顶上、房间里,都是他的重点搜查对象,“我吃不上鸡就吃你。”
“就你这小样,还吃我呢?算了,不打扰你了,吃完鸡我再找你。”贝程橙收回她的垫板卷筒,再不说话了。
言道明是个打《绝地先锋》的老手了,平均下来,打十盘,能有两三盘吃上鸡。胜率看上去不算太大,但在这款吃鸡游戏里,已经算是当仁不让的大神水平了,毕竟,吃到鸡,意味着得在几十人里笑到最后。这回,他又离吃鸡仅剩一步之遥,正等待着胜利时刻的来到,精心而又耐心。等着,等着,游戏结束界面跳了出来。
“祝下次好运!”
“我次奥,”与胜利擦肩而过,言道明气得想把手机往桌上一砸,“贝程橙你个败家玩意儿!”
“关我什么事,”贝程橙话里悠闲淡定,“自己技术不好别赖我。”
“你说,有个败家玩意儿分散你注意力,技术再好有什么用,”老实讲,言道明这次的失败该归咎于他自己的观察不周,跟贝程橙没半分钱的关系,但他还是要跟贝程橙吵,“我——吃——鸡——呢,你能不能别打搅我?”
他俩又吵了好一阵,郭冰舞就在一旁听着,捂嘴偷笑着。她又伸头看看,心想,旁边两个人吵嘴架吵得正带劲,她前桌竟然能专心专意画他的画,毫无旁念,定力太不错了,不愧是他。她可做不到。
郭冰舞向左稍侧头,再向右稍侧头,可依然看不清楚他在画什么。她眼前,只是个用淡铅打出来的极度模糊的轮廓。也许,画上面是个女孩子,像她一样的女孩子。她似乎在试探着再把她白天鹅般美丽的脖颈往前伸伸,但最后,脖子并没前伸,而是缩回去了。她重新挺直身板,低头翻她的朋友圈。
“……我是问你有没有运动会空投包的视频。”另一边,两人吵完了,贝程橙尾音吞没在笑声里。
“大姐啊,我们阿长不让我们开运动会带手机的,”言道明又想起件郁闷的事,“拍个照都不行,阿长过来看见了,直接没收。”
“太变态了吧?”贝程橙简直难以想象,运动会上老师居然还要管学生带不带手机,“唉,省实验这片自由天地,全叫你们老师给白瞎了。”
“是啊,”言道明手机上翻着已经看过的《吃鸡周报》,漫不经心,“等等,我想起来了,我一个基友的空间里有视频,等我有空再管他要。”
言道明视线向他同桌瞥去,他的铅笔似乎在画一个穿羽绒服的姑娘,只画了半个身子。打工战士?不,那姑娘留着童花头,并不是打工战士。
“余正夏,你画什么大作呢,我看看呗。”
言道明一把就要把余正夏的灰草纸拽走,余正夏的左手下意识盖住只刻画了上半身的小姑娘。
“哎呀,人家画画呢,你别吓着他。”贝程橙双手用力拽言道明的校服,然而言道明并不为所动,“快给我回来!”
“我就喜欢看余妹妹画画,你管得着吗,”言道明脖子伸得更近,“余妹妹啊,你不喜欢打工战士了,喜欢这姑娘了?”
“我谁都不喜欢好吗?”言道明半个身子朝余正夏压过来,余正夏死命抵抗,“言道明你能不能别闹了?要打要骂,跟你的贝程橙打骂去。”
“余妹妹,你老师交代,你画的是谁,”言道明呲出上下八颗大白牙,“你要不说,我今天就靠你身上不走。”
贝程橙哈哈大笑,笑得毫无所谓的淑女形象。
“反正画的不是你,”余正夏左胳膊试图抵挡言道明的强势入侵,右胳膊还在坚持描他的速写,“你自己猜。”
“看出来了,画的不是我,”言道明又往余正夏左边身子上挤挤,“倒数十个数,你要再不告诉我,我就把你的话抢走,贴到前面黑板,到时候,阿长和全班同学都知道余妹妹喜欢谁了。”
“我再说一遍,我谁都不喜欢好吗?别打扰我画画,小心我铅笔戳你。”
余正夏往外推,贝程橙往外拉拽,言道明有些厚实的身子仍稳如泰山。
“拿铅笔戳?哈哈。”在言道明看来,这点威胁形不成什么威慑力,“老子我皮厚,你扎多少下都没事。”
“哎,言道明,你终于肯承认你皮厚了?”贝程橙坚决站在和言道明对立的那一边。
“十,九,八,七,六,五,一,”言道明左手飞速比划着几个数字,“好了,告诉我,你画的是哪位你爱慕的女神?你不说,我可抢你的大作了。”
“我哪有什么爱慕的女神?”余正夏左胳膊肘在言道明身上使劲推推,却半点没推走,“那就是个普通姑娘。”
“快告诉我,那姑娘多大?叫什么名字?跟你什么关系?”言道明连珠炮似的抛出一连串的八卦提问,像个穷追不舍死缠烂打的小报记者,又像块粘在身上怎么也下不去的牛皮糖,“是跟你一个画室的吗?你俩打算什么时候进入婚姻的殿堂——”
“——言道明你能不能行了,”贝程橙边说,边笑得上气接不上下气,“你大学读个八卦专业正好,出来去个什么伟卓工作室当助理,搞个周一见什么的,正好。”
“切,那小破地方怎么能发挥我的才华?”要不是知道言道明在开玩笑,这话听得贝程橙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今天下午在课上干了一瓶二锅头,醒不了酒,“算了,还是去吧,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去去去,就你还惟吾德馨呢?”贝程橙又卷起垫板,作势要往言道明身上打,“都臭出二里地了。”
“请问余正夏同学,你跟画上那个姑娘有过什么零距离接触吗?”言道明还真是小报记者上身,不,他就是个小报记者。
“我跟她啥距离接触都没有,”余正夏表明清白的时候,他和言道明的座位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言道明你别往我这块儿挤行不,我求求你了。”
“不行,你肯说实话,我就放过你,”言道明依旧不肯放过他同桌,“天下姑娘千千万,你为什么非得画她,舞姐姐长得那么好看,你干嘛不画画舞姐姐?”
是啊,为什么我不能出现在你的画里?
谁都没注意到,往常白天鹅般漂亮的郭冰舞,突然就失去照人的光彩了。她低着头颅,似乎是在继续打她的糖果传奇,其实屏幕上只有她手机的主界面,什么都没有。她知道他的画会给谁了,她一直以为,草纸上淡淡的女生轮廓,是在画她。两根拇指在主界面上摆弄来摆弄去,她敏锐的小心思,又在阴天里翻了船,差点没被海浪卷起,差点没沉了海底。她记得再清楚不过,他还没给她画过画呢。确切来讲,他的笔下也并非没有过她的影子,但那只是他高一的时候给他们四个画的Q版卡通画,每人一个手绘头像。他还没单独给她画过画。这个事实,她一直知道,但直到现在位置,她都不肯意识到,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余正夏呀,你也给我画一幅呗。”
十几个字那么短,却死死卡在心头的某处,干涩到死活都吐不出来。她在表演小课上练巴金的《海上日出》,一整篇一整篇地练,每遍都是三百多字,郭冰舞朗诵的时候,从来没练卡壳过,感情饱满。现在,她却知道,叫她说这十几个字,她是绝然说不出来的,就算说出来,也只会是干巴巴的,带不上她想叫这十几个字有的感情色彩。她怕说出这句话,更怕这句话之后他的答案。倘若他拒绝了,不管委婉还是不委婉,她都会掉陷进茫茫雪地里——这边,沼泽般的雪地,可是有零下几度十几度甚至二十几度那么冷。十几个字,是横在她心头的咒语,她忌惮念出咒语后会发生的事,念不出来。念不出来咒语,她就只好听,听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你怎么就知道想些歪里歪气的,我画一个姑娘,就非得跟这个姑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关系?那我这辈子不知处过多少个对象了,”余正夏继续用他的胳膊肘推言道明,愁人的是,怎么推都推不开,“那就是我在画册上见的一个速写画,我觉得这画画得好,就记到脑子里了,今天晚上有空了,就默画一下,练练笔。”
“默画?什么是默画?哦,我想起来了。”言道明脸上难掩失落,“好你个余正夏,原来那女的跟你没半毛关系,你怎么不早说啊?遮遮掩掩的,我还以为有情况呢。”
言道明现在的表现,活生生像一只猎豹,闻到远方隐隐约约的猎物气味,就想扑过去,没成想,他扑过去了,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猎物,那里只是空有一团猎物的气味,及其逼真,却毕竟不是猎物的肉。
“言道明,我劝你思想纯洁一点,”见言道明大败,贝程橙又开始了她的训话,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人家就是画个画,你非说人家喜欢女孩子。”
“我思想怎么不纯洁了?不就是对男女之事好奇点而已嘛,你别跟个教导主任似的,丁大点儿事儿,都能上升到什么不纯洁,”言道明反驳,“再说了,你思想纯洁啊,还好意思说我?”
“对啊,我思想纯洁啊。”
贝程橙两手叉腰,原意是要表达她的旗开得胜。言道明看她叉腰的模样,却愣是作了番新的解读。没想到,这姑娘腰还挺细的,简直能让他盈盈一握,平日里被筒子一样宽大的蓝校服遮盖着,根本看不出来,真是浪费。言道明发现,自己居然咽了咽口水。她的腰身,只是被校服粗略勾勒了下形状,不像网上一抓一大把的露腰图片那么诱人,为什么他却要对着咽口水?
“言道明,你看哪儿呢,你猥不猥琐?”贝程橙气着,笑着。
“你能不能别叫人误会我是个色狼?别人听了,还以为我怎么你了。”言道明开始有力反击,“再说了,你思想那么不纯洁,还那么猥琐?”
“我都哪儿猥琐了,有本事你说出来啊,”贝程橙的小白脸蛋鼓鼓的,“你要说不出来,罚你把小卖铺所有的辣条都承包给我。”
“哎呀,贝程橙,”言道明的表情温和了些,“女生吃辣条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净找借口,那男生吃薯片吃多了还对身体不好呢,”贝程橙一眼看破言道明的虚情假意,恰如孙悟空一眼识破了白骨精,“说不出来,就赶紧给我买辣条去。”
言道明不张嘴,就这么看着她,眼神仿佛在坚定不移地说不。
“不想买辣条,也可以,”贝程橙缓缓开口,言道明看她,就像看到了办公室里得意洋洋要罚他抄单词抄二十遍的孙老师,“你承包千达广场的哈根达斯吧,所有口味都要。”
“好你个贝程橙,”言道明手直指贝程橙脑袋,“你思想不纯洁也就算了,还敢说我思想不纯洁,还敢支使本大爷给你买辣条买哈根达斯,哎,我说,你这娘们儿怎么这么烦人呢?”
“我告诉你,我不烦人,烦人的是你。”贝程橙小手也指着言道明。
郭冰舞终于舒一口气。笑容在她脸上绽放,虽有点傻里傻气,却是十分灿烂,灿烂得像朵长得高高的金向日葵。她笑的当然不是前面两位活宝在争执到底是谁烦人。她原以为她对她前桌的希望破灭了,整片心暗得像暴风雨来之前的黄昏,后来,她才发现,刚才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并不一定是真的。于是,顷刻间,她的乌云又很快散了,露出浅蓝色的天际,露出天际边绚亮的日光。太好了。
教室里忽然传来《土耳其进行曲》的音乐,同学们却还迟迟不愿拿出课本。
“这回咱总该上课了吧,”政治老师笑呵呵的,“都打上课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