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金妍尔和鲍可娜家长寒暄完毕,再落了座,钱晓波开始端详二十班的教室。肉色的花岗岩地面上,满眼都是铁架木头椅子、铁架木头课桌,都被今早的值日生摆得整整齐齐。黑板前,班里的文艺委员正用一小盒五颜六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着几行花体字,颜色各异:“目标即动力,关爱即基石,共同筑起孩子的成功之路”“一切为了学生,为了学生一切,为了学生一切”。写完了字,这位同学又翻开一本貌似是《黑板报设计图案大全》的横开本小册子,于黑板的边边角角,画几朵红色的小星星和小花。
“姐呀,”默背完演讲稿,钱真洋推推姐姐,随着她笑,她嘴里可爱的小兔子牙也露出来,“我先给你试讲一遍,你听听。”
钱晓波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眼睛忽然有点湿润。见到姐姐的眼睛,妹妹不笑了,她眼睛微微眨眨。
“那我开始了啊。各位家长大家早上好,我是二十班的地理课代表钱真洋,很高兴今早能以地理课代表的身份,在家长会上做这次演讲,”钱真洋想装出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样子,却装得一点都不像,“今天我来跟各位家长分享一下地理的学习心得。其实,我地理学得也不是特别好,但既然地理老师叫我来讲讲地理这科该怎么学,我就谈点比较浅薄的经验之谈吧。在座的家长应该有很多都知道,地理是文科里一门偏理的学科,文科生学起来可能会比较困难,尤其是上了高中以后,内容更是加大了难度。但是,我觉得吧,只要抓住了规律,地理还是没那么难学的。地理这块大致可以分成两部分内容,一部分是自然地理,一部分是人文地理。自然地理主要靠理解,人文地理主要靠记忆。自然地理这块儿,需要比较强的逻辑思维,不能靠死记硬背,死记硬背是做不了这块儿的题的,就像咱学校月考里考自然地理的题目,还有高考里这部分的选择题,都需要去理解上去……”
每讲完一句,钱真洋就稍微停顿一下,想看姐姐的反应如何。
“……而人文地理这块儿,唯一的秘诀就是背……没有别的什么捷径,就一个字,背,”说实在的,钱真洋讲得有点僵硬,钱晓波却向她投妹妹去赞许的眼神,如同八点钟的日光般,暖洋洋的,“不管是自然地理也好,人文地理也罢,不管是理解还是得记忆,都要注意夯实、巩固课本基础,俗话说得好,‘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钱晓波差点笑喷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肆意露出来。
“别笑!别笑!”钱真洋也被她姐姐带着笑出了声,“姐啊,你笑点咋那么低呢?”
“没办法,天生的,”钱晓波一句带过,“接着讲吧。”
“好吧,”钱真洋收收心,又切换到方才的演讲模式,“基础扎实了,才能谈怎么去分析乃至解答问题,要是连基础都不扎实,又上哪儿去分析解答问题呢?除了基础知识点的掌握,咱们还得仔细考虑……考虑什么来着?怎么给忘了,啊,想起来了,咱们还得仔细考虑,考试的时候见到一道题,该怎么解读图表,该怎么分析数据。地理题很多都是带图表和数据的,这两块儿的分析一定要做到位。至于该怎么做到位,这个其实我也讲不出来具体该怎么办,题做多了,题感上来了,碰到题自然就知道怎么做了。还有件特别重要的事儿,就是……就是……就是咱学习地理的时候,要对区域有个概念,换句话说,就是善于定位。所以,要多看地图、多跟着老师做地理填充图册,越到考试前几天,越是要练习认地图的能力。看地图的时候,能熟悉各个地区的地形、海陆位置、海陆轮廓、气候等等,看多了,再看试卷上的区域图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陌生了。总结起来,就是自然地理靠理解,人文地理靠记忆,图表数据分析到位,再通过多看地图,来培养区域概念。然后是……啊,地理学习,其实和其他科目的学习一样,也要靠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结合,靠这个结合去弄清学科的规律。另外,有什么不会的问题,一定要多问老师和地理学得好的同学,各位家长也要多督促督促地理的学习,掌握孩子的学习情况,让孩子重视起地理学科的学习,争取都在地理这门课上取得好成绩。我的演讲就到这儿了,谢谢各位家长倾听。”
“演讲就演讲呗,你紧张啥,”听妹妹讲完最后一个字,钱晓波忙不迭地说,“你都在家长会上讲了这么多回了,还没练出来啊?”
“我紧张,我就是紧张,”说着,钱真洋将手中的演讲稿折了又折,折完了,双手便止不住地摆弄她的稿子,“我怕待会儿搞砸了。”
“哎呀,你都讲多少遍了,”钱晓波不信,“你心理素质就这么差?”
钱真洋听到,她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咯噔”一声响。
“唉,没办法,一要上台讲点啥,心理素质降低百分之三十,噢,不,说少了,”钱真洋对自己的软肋无可奈何,“不说了,我还得再背背稿子,刚才说得有点卡壳儿。”
“加油。”
钱晓波说完,拿出手机,进到大学班群里,开始编辑要群发的消息:
“咱学院答辩日期初步定下来了,十五十六号两天,有变更到时候再通知。”
在她后面,钱真洋展开稿纸,默默吸几口气,然后才对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开始念:
“各位家长大家早上好,我是二十班的地理课代表钱真洋,很高兴今早能以地理课代表的身份,在家长会上做这次演讲,今天我来跟各位家长分享一下地理的……哎呀,忘了,忘了,重来。各位家长大家早上好,我是二十班的地理课代表钱真洋,很高兴今早能以地理课代表的身份,在家长会上做这次演讲,今天我来跟各位家长分享一下地理的……”
课室里,背稿子的不单单是钱真洋。语文课代表金妍尔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学好语文,要多看书多看报、勤翻字典、多练作文、多写日记;鲍可娜面视前方,身为全年级英语第一的她,轮流背诵着双语演讲稿,汉语讲完讲英语,英语讲完讲汉语。临上演讲战场,钱真洋心头有点慌,比上期末考试考场的时候还慌。她听到金妍尔讲如何日积月累提高写作能力,听鲍可娜讲如何正确利用课本的录音材料进行跟读,听得她注意力越发涣散,心更慌了。
她姐姐好像暂时并没注意到她的心神不定。在手机上按完群发键,她顿觉有点无聊,坐在座位上,细致打量二十班的教室。
“这就是省实验啊?”
贝程橙挽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他长得很帅,肤色较黑,五官线条比较硬朗,深眉毛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这副长相,实在看不出他和贝程橙之间存在什么父女关系,倒更像是贝程橙在劳务市场上花钱雇来的假爹,毫无血缘关系。然而,他的确是贝程橙爸爸,千真万确,没有搞错。贝程橙爸爸上身黑T恤,下身深蓝牛仔裤,脚上一双白鞋,都普普通通,头发却染成银灰色,还梳了条马尾辫,马尾辫还是用粉头绳绑的。他两只手不好好放,非要插裤兜里,走路的姿势也相当随便,与中学的校园格格不入。
“对啊,欢迎来到安岭省实验花园,噢,不,欢迎来到安岭省实验中学,”贝程橙蹦蹦跳跳的,像只活泼过头的小鹿,“爸啊,你好不容易来趟家长会,也不染个正常点的颜色,人家看了,还以为我爸是非主流呢。深棕色也行啊。”
“程橙,染浅色头是要褪色儿的,”贝程橙爸爸非常无奈,“褪个色儿,头发得做软化,啥深色都不能染,好吗?”
“好吧,我没染过头发,不知道。”贝程橙双手抱在胸前。
“听说你们学校运动会能开小型漫展?还能穿lo裙?”已是四十好几,贝程橙爸爸却还喜欢二次元,一提到关于二次元的事就兴奋不已,“我也想去。”
“爸!你想穿lo裙啊?”
贝程橙琢磨不透,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能有个正常爸爸的样子,她爸爸却偏偏那么与众不同,像是一片荒芜之中顽强生长着一朵大奇葩。
“我不想。哎,程橙,你不喜欢穿lo裙吗?蓬蓬裙一穿,多漂亮。”贝程橙爸爸沉浸在他幻想出来的省实验“小型漫展”里,沉浸在开幕式上女生齐穿小裙子的盛况里。
“不。”贝程橙拒绝。
“怎么?你不觉得lo裙好看啊?”贝程橙爸爸极力推销,女儿耳朵都快要生茧子了,“我跟你说,程橙,像你这种娇小可爱的小萝莉,穿lo裙最合适了,就像个美丽漂亮的小公主——”
“——我真不喜欢穿什么lo裙,别让我穿好了,好吗?求求你了。”贝程橙严词拒绝。
“好吧,”贝程橙爸爸摇头,头顶正上方的马尾辫跟着脑袋晃晃,“那汉服、JK啥的呢?你们学校那么多人都穿,你确定不试试?”
“不试,就不试,”贝程橙简直拿她被动漫文化侵蚀入髓的老爸没办法,“还有那么多不穿这些花花衣服的呢。”
“你这么不喜欢啊,”贝程橙的反应,似乎远出她爸爸的预料,“唉,看你平时这么喜欢追新番,还以为你能接受呢,没想到啊,没想到……”
“爸啊,喜欢看别人穿,跟喜欢自己穿,是两码事,”贝程橙试着跟她爸捋清楚道理,“整个小裙子,工序复杂死了,我懒得穿,也懒得洗。再说了,那是运动会,平时哪有很多人穿你说的什么花花衣服啊?穿小裙子上学,小心被我们班主任请去喝茶。”
“你怕什么啊,我听说别的学校有穿汉服去上课的,也没听说人家班主任怎么不高兴,”贝程橙爸爸怂恿她,“不穿蓬蓬裙的青春,叫个脑袋青春。我现在染着头发在你们省实验走来走去,不也没人抓我?”
“爸,您再这么嚣张,待会儿年级主任看见了,就来抓您了。再说了,你现在这个头型,叫别的家长同学见了,肯定会遭人嫌弃的。”
要不是知道她爸爸一直都是这副德行,贝程橙会以为,他大概是头天晚上喝醉了,醉得不轻。
“拉倒吧,”显然,她爸爸压根儿没听进去她说的,“羡慕还来不及呢,嫌弃个啥。”
“爸,你以为咱校老师同学思想都跟你一样开放啊?”贝程橙在心头长叹口气,“我没被这种老爹带坏,真是万幸。”
“哎,贝程橙,你说什么呢?”贝程橙爸爸突然停下来,指着贝程橙,眼睛瞪得溜圆,“我这哪能叫带坏啊?”
“你试试跟我们班主任提议一下,以后进学校不穿校服,统一穿小裙子,”贝程橙一面应付着她爸爸的胡言乱语,一面欣赏着五月下旬碧蓝碧蓝的天空,努力不让自己的心情受负面影响,“看看班主任会怎么说。或者直接找年级主任也行。”
“我不管,我就是想看到一个满园小裙子的校园。”
贝程橙爸爸伸开双臂,作无比陶醉状,仿佛自以为是蓝天底下自由自在翱翔的大鸟。这要是叫阿长瞧见了,阿长肯定会以为,她有个醉鬼爸爸。而实际上,贝程橙认为,她爸爸现在的确跟醉鬼差不了太多。
“爸啊,我求你件事儿呗,”贝程橙头皮发硬的程度前所未有,却还得耐着性子,去哄身边这位四十多岁的老小孩,“待会儿进了班级,稍微收敛点呗,表现得正常点。”
“我现在这样不正常吗?”
贝程橙叫一句冷不丁的话给噎住了,噎得死死的。她爸爸这样当然不正常,这一点毋庸置疑,就跟数学课上讲的三角形内角和永远等于一百八十度一样。但要叫她条理清楚地讲述,她爸爸现在这样哪里不正常、为什么她爸爸现在这样不正常,简直要了她宝贵的小命——她爸身上,异于常人之处实在太多,多得贝程橙一时半会儿根本数不出个一二三四来。她还得把她心里所想,转换成她爸爸能听懂并且乐于接受的方式,讲给他听,真可谓是难上加难。以前,贝程橙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其理解难度,堪比“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一类的哲学命题:她妈妈为什么要跟她爸爸这位典型怪人结婚?随着贝程橙渐渐长大,她已对她怪模怪样的爸爸见怪不怪,甚至从她父亲身上找到了越来越多的优点与可爱之处,这个问题,便被她甩到脑后。虽然如此,当她爸爸发表一些奇怪言论时,她还是忍不太住由内心而发的嫌弃神情。
他们不知道,言道明和他爸爸也进了校门,正巧走在他俩后面。言道明早就看到贝程橙了,她瘦小的身影,竟然套上了件小裙子,棉布质地的淡粉小裙子。程橙穿上裙子后的模样,他从未看到过。他没见过几次贝程橙不穿校服的样子,仅有的两三次里,她也是穿着各式各样的阔腿裤,和女孩子气无缘。贝程橙竟然会穿温柔十足的裙子了,莫名其妙地,这令言道明心生一份希望。但这并不算最令言道明诧异的。贝程橙身边那位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居然公然顶着头老师们眼中的二流子发型,大摇大摆进了省实验校门。他似乎是贝程橙的爸爸,又似乎不是。对比起这位疑似贝程橙爸爸的男人,他身边一身柯伦比亚运动装的教授爸爸,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甚至正常得有点乏味,有点没劲。言道明用余光看看他爸爸。言教授也和儿子一样,注意到了前方男士头上的灰马尾,这位教授立刻眉头紧锁,脸上显出相当不悦的神色。
“唉,现在这社会啊,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说完,言教授嘴里发出一串熟练的“啧啧啧”,“头发染成这样去开家长会,这不闹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