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道明微微抬起垂在身旁的右手，又把手放下了。
“哎，道明儿，”言教授发现，他儿子的举止似乎有点儿不太对劲，却又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不太对劲，只好先问问他儿子试试看，“前面那个女生你认不认识？”
“认识啊，我们班同学，”过几秒，言道明才迟疑着开了口，音量比刚才要小很多，“不过不熟。”
“你骗我吧。你们班谁有这么非主流的爹？”言教授议论着银马尾男子，一点都不顾忌，“我咋不知道有这么个传奇人物呢？是不是你们班新转来的……”
“对对对，我们班新转来的那个女生她爸。”言道明连忙肯定道。
“他也不看看他这个形象，跟个混社会的小青年儿似的，还敢来开家长会，一点都不忌讳，”言教授接着对贝程橙爸爸的发型评头论足，“他们家没别人了吗？干嘛不叫孩子她妈？”
“他们家在安岭市，过来一趟不容易，”言道明想都没想，马上回答，“他妈妈天天加班，没法过来。”
“行啊，你小子，你连人家新同学妈妈周几上班都知道，”言教授一巴掌拍到他儿子厚实的后背上，拍得言道明有点疼，“厉害啊，我儿子这么能友爱新同学了。”
言道明抿抿嘴唇。他的眼神忽然愣住了，步子也稍微放慢了些。
“哎呀，爸，也谈不上什么友爱新同学，”言道明重又开口，语气显出谦虚，分贝却比方才翻了一番，“这些都是讲课的时候她在班上讲的。”
“好吧，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交朋友了，平时要多跟别的男生玩，听明白没？”言教授语气中泄出一阵强烈的失望。
“爸，我们班加我一共就七个男的，您不知道吗？”言道明两手一摊，“踢个球都凑不齐。”
“知道啊。言道明，不是我说你，你平时的交际圈太窄太小了，”言教授语重心长，“你平时也不干啥，多交几个朋友不好吗？不比你玩什么破游戏强多了？”
“爸！”言道明的声量又提高不少，“我最近都没玩游戏了。”
“哦，对，最近你是没玩，天天被罚上英语课来着，没时间摆弄你那破手机，我给忘了，”言教授一张标准的国字脸上，找不出一丝笑容来，“我就相信你一回。班里没几个男生不要紧，可以多找找人家火箭班的男生交流交流学习经验啊……”
“……交流个鬼的学习经验，”言道明两只耳朵的耳洞里，似乎都满满地塞着脱脂棉，不容言爸爸比指甲挠黑板还刺耳的噪声进入，“交流吃鸡经验还差不多。”
“……十八班的、十九班的、二十班的，不都行吗？”言爸爸继续唠唠叨叨，唠叨个没完没了，似乎并未察觉到言道明的不耐烦，“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学习的，再看看你自己是怎么学的，学成现在这个奶奶样。找不到文科班的同学，你就找理科班的同学啊，你们年级理科是不是有个叫冯昌磨的，成绩老好了？”
“嗯，是有这么一个学霸——”言道明不情不愿。
“——你就可以向人家学习学习怎么学英语啊，”言爸爸接着耳提面命，至于他儿子耳朵上的茧子有几厘米厚，他这个当爸爸的才不管，“你平时下课可以多往一班跑几趟，多问问人家，单词是怎么背的，完形填空是怎么做的——”
“——爸，人家冯昌磨擅长的是理数，不是英语，找他借鉴学习经验，恐怕效果不太好吧，”言道明急急将被抢走的话题又抢回来，“我觉得吧，应该找英语最好的借鉴才行，不然还不如不借鉴。咱们年级英语最突出那几个的都是女的，我要是找她们问问题，您跟我妈又要担心儿子是不是早恋了。”
“我问你，言道明，你哪儿来的这个歪理？”言爸爸更生气了，“别找借口啊。有的问就行了呗，还挑三拣四的，谁给你惯的这个臭毛病？人家冯昌磨英语再不好，也肯定比你好，不然人家上哪儿考的年级前三？你说说？我让你多跟成绩好的请教请教，切磋切磋——”
“——你这个‘切磋’用得不对，”言道明让话题来了个急转弯，“切磋指的是互相勉励，重点是在‘互相’上，我向学霸们请教经验，只能是学霸们勉励我，我勉励不了那些学霸们的，我说得对吗，爸？”
“行行行，你说得对，行了吧？我跟你谈论正经事儿，你打什么岔，你英语学好了吗？期中考九十多的不是你？”言教授的脸色，如同下大雨前天际的乌云，越来越难看，“你现倒是知道挑我毛病，也没见你语文考过你同桌啊。”
“让我语文考过他？爸，您儿子还不想年纪轻轻的就累死，”言道明活像一枚霜打了的茄子，垂头丧气走在柏油路上，“咱年级三座大山语文不也就一百二出头嘛，干嘛非得向余正夏看齐？”
“我怎么养了你这个窝囊废，高二还没上完呢，一天到晚就觉得自己累，我告诉你，你现在怕苦怕累，可以，话就放在这儿，就你这德行，以后肯定会后悔的，我这话就给你放在这儿，”言教授的话冷冰冰的，像围在校园周围的铁栅栏，“有句话不是说了嘛，‘流血流汗不流泪，掉血掉肉不掉队’，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高中就那点知识，有什么学不好的？你又不比别人笨，又不是脑子比别人缺根弦，怎么人家能考六百二十几，你就只能考五百二十几？我就问问你，你跟人家差啥？啊？”
言道明对着漆黑的柏油路面发呆，祈祷言教授的即兴思想教育课快点画上句号。然而，天不遂人愿，言爸爸的嘴依然停不下来。言道明不胜其烦，却没法伸出两根食指去堵上耳朵眼。
“言道明，爸爸刚才说啥了？”忽然，言教授停下来，想检验检验他儿子的听课效果，“你给我重复一遍。”
言道明呆若木鸡。
“说不出来是不是？”
忽然，言道明的头顶上，似乎跳出来一个发亮的小灯泡。他有办法了，不过不知道好不好使。
“爸，我觉得吧，您具体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言道明装出十二分的镇定。
“——少废话，你个小兔崽子，敢不听我讲话，反了你了是不是？”见自家儿子死都不愿学好，言爸爸气得直想甩起四十四码的大脚往言道明腿上一踹，踹出个二里地去，却只能死死克制住他心头不该有的冲动，尽量做到心平气和，“你不好好学习，以后用人单位不要你，女朋友也不要你，明白不？我就特别不理解，为什么你就不能跟别的好学生一样成熟，为什么你成绩拿不出手，做人拿不出手，体育运动也拿不出手？为什么你不主动去思考，为什么你样样都拿不出手，怎样才能拿得出手？你一天到晚脑子里都在想啥？就知道玩手机玩手机玩手机，我说你平时应该多跟人交流，学你同桌多读读书，你还不听……”
“……爸，我数学一百四呢。”言道明好不容易在他爸爸的长篇大论里头找到点空隙。
“光数学一百四有个屁用，屁用不顶，你家高考就考数学啊？”言道明爸爸怒火中烧，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早就冲着他儿子发出他的一顿怒吼了，“是，你数学是挺好的。光一门课好的人多了，根本不值钱，总分好的才叫有能耐，你懂不懂？”
“我懂了，爸爸。”意识到这个严肃沉重的话题怎么躲都躲不过去，言道明忙向他爸爸示弱服软，企图熄灭掉言教授心中的熊熊烈火。
“你懂个头，”言教授眼神里满是蔑视，压迫得连言道明这个赖皮蛋都喘不过气，“你懂？我告诉你，你要是真懂，你英语成绩早上来了，知道不？你要真懂，你还放任自己七十几分、八十几分、九十几分的英语卷子不管？从你进高中以来，我就没看见你英语上过一百，我没记错吧？人家英语都是一百二三十、一百三四十的考，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差劲？一到听写，一次考五十个也好，一百个也罢，人家好学生总能全对，错也就错一两个，你再看看你，前几天听写，就听十个单词，十个单词少吧？够少的了吧？你还能错四个。就你这错误率，我告诉你，你数学就算考二百分，也不够你英语拉后腿的。看看人家二十班鲍可娜，我研究了你们年级每次的大榜，人家英语总是在一百四以上，不是年级第一，就是年级第二，哪一回，都不例外。人家不但考试厉害，作文还写得特别特别好，还拿了什么什么作文比赛的二等奖，你有空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没用的，没空向人家学习学习？你平时时间都是怎么安排的？说到作文比赛，我想起来了，你们上个年级有个叫李雨桐的，你知不知道？”
“不……不知道。”言道明这三个字，刚从他嘴巴出来，就绊了不轻的一跤。
“行，不知道，该知道的你都不知道，是不是？”想想别人家毋需多费心便能成器的孩子，再想想自己儿子，言道明爸爸羡慕得嫉妒，嫉妒得生气不止，“人家都去美国常青藤了！常青藤啊！你呢？你能上个一本都不错了！”
“……常青藤是什么？好吃吗？”言道明拼命转移他的心思，他可受不了他爸这顿滚滚不断如江水的严厉训话，“常青藤，常青藤，常青藤……肠清茶，肠清茶……肠道不通畅，肚子憋堵涨，哎，肚子它憋堵涨，肠道不通畅。这，是经常便秘，认准肠清茶啊！一果一叶一黄芪，别让老便秘，拖累好身体！肠清茶牌珂妍胶囊，专注肠道健康十六年！便秘？经常便秘？认准肠清茶！”
言道明有次看电视，偶然看到了大名鼎鼎的肠清茶广告。说来也怪，言道明并不爱看电视，不知怎的，却对这段广告词印象特别深。他脑袋里，一群老头老太太在打快板，快板直作清脆的响。想到这些群众演员一本正经念快板的样子，言道明忍不住傻笑出声，极其不合时宜，像是在他爸爸本就旺盛得不得了的怒火里，又添了把木柴。
“言——道——明！你能不能有点正形？！”
言教授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还想接着训，恨不得训他儿子训半个钟头，越训越气，越训越气，气得连他脑袋里想好的训话内容，都活生生被越烧越旺的怒气给吞掉了。
“爸，我从现在开始懂了，不行吗？”现在的言道明怯懦得很，平常的俏皮劲儿一扫而空。
“言道明，咱暂且不论你是不是真的懂了，我得告诉你，就算你从今天开始真的懂了，你也跟人家差太多了，知道吗？”此时此刻，言教授想抓起挎在肩上的长带黑包往言道明头上扔，要不是残存的一点理性在牵绊着他，黑包就真被他扔出去了，“人家七岁的时候就知道好好学习，知道作业不写完不能玩，知道考试考不好了要好好总结。你呢？都十七岁了，挺大个小子，怎么连这最最基本的东西都不知道？你们初中那个英语辅导班里面，有个特别瘦的女的，背课文背得特别棒。人家爸爸没工作，妈妈是附近扫大街的，可人家小姑娘就不用任何人看着她学，每天放学回家，都是先复习，再做作业，再预习，最后有空了，再帮她父母干家务活。你可倒好，家务活不干，学习学不好，这么好的条件你都不知道珍惜……”
“……爸啊，你能不能把嘴闭上，”言道明心里苦，却无以言表，“有你说说说的功夫，够吃一盘鸡的了，烦死人了。”
“行了，快到教室了，我就先不说你了，”言爸爸嘴上这么说，看他的神情，却丝毫没有要放过言道明的意思，只是给言道明判了个死缓，“回家了，咱爷俩得好好谈谈。其实我根本就不想花时间跟精力去跟你谈，我们学校马上就得毕业答辩了，我还得准备毕业答辩，还得忙这忙那，一点空都没有，知道不？就你现在这么个学习态度，不谈不行啊。”
“得，今天一大早，又被我爸骂个狗血喷头，真没劲。我爸干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当什么什么教授，气死偶咧。唉，这日子啥时候能到头啊？”
言道明生着气，这么想着。自始至终，言道明的视线，差不多从未离开柏油路面。言道明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听他当教授的爸爸数落他，听他讲他的窝囊废儿子是多么的无可救药。听着听着，言道明注意到，地上有颗灰色的小石子，不大不小。言道明听耳边的训话，听得愈加心烦意乱，见了石子，二话不说，右脚一挥，在离地面不远的空中，踢出一道抛物线，低低矮矮。石子儿坠落后，又在远处地面上扑腾了几下，扑腾的幅度愈来愈小，终于，它停于柏油路上一处较远的地方。言道明发现，他的随性一脚，居然能把石子儿踢飞到那么远的地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满足感，比数学考好了还要令他满足。
“言道明，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毫不夸张地说，见了儿子踢石子儿的动作以后，言教授全身上下的毛孔都气得竖立起来，“你有心思踢石子儿，没心思听我讲正经事儿，是吗？那石子儿有什么好踢的，要不要等家长会完事儿了，我到马路牙子那儿找一百个给你踢？没事儿，管够踢，踢够一百下。你踢完石头了，你自己爽了，万一那石头踢到前面某个人的脚了，你说，你该怎么办？”
言道明闷声不语。他默默为自己加油打气：撑过进笃学楼之前的最后一段路，暴风雨就停了，毕竟，他当教授的爹，是决然不会在走廊里训斥自家儿子的。撑过去就好了，撑过去就好了。
十六班教室里，在班主任的悉心指导下，余正夏画着家长会的黑板报，工作进度到了百分之九十九。黑板上，“迎接家长”四个大字丑得要命，作装饰的花朵图案丑得要命，黑板报四周的边框更是丑得要命。余正夏简直不想承认，今早家长会的黑板报，便是他亲笔画出的“杰作”。作为爱作品如命的小画手，他却千不想、万不想，不想和眼前这丑得要命的板报产生任何关联。按余正夏原本的想法，十六班家长会的黑板报，本应设计得简洁、大方，绝不可画成现在这副土里土气的模样。不必说，班主任不敢恭维的审美，起了决定性作用，余正夏再怎么有自己的想法，也只能乖乖按照班主任的全权指导来画，能画好看，那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画完板报上方形边框的最后一个直角，余正夏余光瞥到一名刚进屋的男子，男子居然染了银色长发，银色的长发居然还扎了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