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余妍想对班主任怒目而视。但她还是活生生忍住了。等班主任将视线挪向别的家长脸上，余妍再偷偷看向其他几位特长生家长。鞠妈妈低下头，郭妈妈表情和之前无异，而臧爸爸一脸的不以为意，仿佛压根没听见班主任在说什么。
“……我真的奉劝各位特长生家长，最好还是叫孩子走普通的高考道路，别一天到晚想着投机取巧，”慢慢地，班主任再将投向臧晓宇家长的目光移到余正夏家长身上，“你们孩子当初怎么进省实验的，我不管，我只是想告诫你们，要是别执意不走寻常路，让你们孩子当个普通高考生，毕业后，只要不是太差，总能找个稳当点的工作；像体育生、艺术生之类的，我跟你们讲，就算是走捷径考上学校了，毕业以后，除了极个别的，绝大多数都是找不到什么稳当工作的，还不是得乖乖回来，托关系当个小老师，或者小公务员。你们说，落得这么一个结果，是不是还不如当初稳稳当当走平常的高考？所以，我跟各位家长说，不要因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理比较急切，就想让你们孩子走捷径，走捷径到了高处，借鉴一个成语，‘德不配位’，到了高处也得摔下去……”
“……她哪知道省队队员是啥，”臧爸爸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台上王老师的宣讲，“唉，我儿子怎么摊上这么一个班主任。”
“……我尤其得批评一下班上学画画的。”
班主任将寒冷的目光移向余妍。余妍努力维持住公共场合下一个成年人必备的最基本的成熟稳重，内心却站着只受惊的小兔子。
“学画画的是忙，对吧？一天到晚都不用学习的，画几幅画就行了，还装得跟一天到晚任务有多繁重似的，”此时此刻，班主任看余妍的眼神，就像她最近两三周以来看余正夏时的眼神一样，“净能找借口偷懒。有功夫那些画没用的画，有功夫上数学课睡大觉，没工夫把学校里的学习成绩好好弄弄，各位家长，你们说，这还是学生吗？而且，这位同学画没学成什么样，矫情事儿还不少，得了人家大画家的病，却没人家大画家的命，稍微受了点挫折，成绩就哗哗往下掉，都快掉到马里亚纳海沟了……”
忽然，余妍想嚎哭一场，却又怎么哭都哭不出来。外人如此看她和她的儿子，又不是十几年来的头一遭，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已经几乎哭不出来一滴泪了，只是在最近两个月里，背着她儿子偷偷流了两回的泪。但她还是无法接受，无法接受孩子班主任将两个月前在他儿子身上发生的事叫做所谓的小挫折。可能，在旁观者看来，他们母子俩经历了十六年的苦难，不应该再把两个月之前的事情再当回事了。但无论她，还是她儿子，都没办法做得到，特别是她儿子，他不得不接受，在他爸爸身上最有可能发生了什么事：要么，他爸爸白白被某位不怀好心的教练或者队友给陷害了；要么，他爸爸在药检上被查出阳性后，当了个一离不归的懦夫。无论哪种可能性，对于她那一直在心底描绘着爸爸形象的儿子，都坏透了。他从未向她展示过他是怎么描绘的，但她是他的妈妈，他描绘时画出的一笔一画，她都看到眼里。因此，十六年来，她在他面前对他爸爸只字不提。红蓝相间的滑冰鞋、宝石蓝色的头盔，还有一堆从江苏省赛到世青赛的奖牌，全都让她大包小裹带回来了，但这些一直都仅是她的私藏物，她甚至可以保证，她儿子从未在家里的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落见到过。余妍似乎被情绪堆满了心房，却又似乎心如止水，平静得很。
“……有功夫干那些个有用没用的，都没功夫整会考物理，”班主任仍然不肯在家长会上放过余妍，“你们说说，会考物理多简单啊，加外就那么点简单的知识点，都能考个五六十分，先不说拖咱年级平均分，就这成绩，到时候会考了要是及不了格……”
班主任讲到物理成绩的时候，余妍心里直窝火。可她也只能直窝火。她本可以昂首挺胸来面对班主任种种偏见和质疑的，可她儿子的那点物理分数，却叫她说不太清理。一到这种时候，她喉咙里便塞上一堆火，不知该冲谁发。她一面忙着生闷气，一面继续听班主任讲这回期中整个十六班物理考得怎么样。
“……扯远了，扯远了，”讲着讲着，班主任意识到，她不小心讲到了物理老师才该讲的内容，“这应该是物理老师待会儿讲的。”
班主任略略抬头，看到石英钟的表针上指着九点二十。
“我还有很多没讲到的，但是，由于时间关系，只能讲到这里了，”班主任短促地收了尾，“最后，还是那句话，时间不多了，希望家长们能积极配合老师工作，把孩子的成绩提上去，争取高考的时候都能有出色的发挥，都能上一所理想的大学。谢谢大家。”
掌声热烈，传到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余妍和其余几位特长生家长的掌声也在其中。
“谢谢各位家长。接下来是咱们的语文老师，她来给各位家长讲语文这部分的学习，”班主任还和刚上讲台时那样，面带笑意，“她……”
班主任从讲桌上拿起手机，低头看看。
“语文老师说，她还在二十班那边，可能得稍微晚个两三分钟过来，”班主任笑容里带上些歉意，“请各位家长稍微等一下。”
全班家长都放松下来。余妍又忙不迭掏出手机，手机被挡在她儿子书桌后面。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么一会儿功夫，手机上就多了十多条微信上的未读消息，还有两个未接电话和一条未接短信。余妍看过来电和短信的号码，顿时明白，准是俏皮黄油的配货员想要问她点关于送货的事，打电话却怎么打都打不通，于是只好又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余妍打开短信一看，的确如此，送货员问了她一些小问题，小事一桩。两分钟过去，余妍轻轻松松编辑好了一条长短信，回复过去，算是解决掉这件事了。她没空歇息，又连忙打开微信界面，上面有位顾客在问：
“你们家小猪蕾琪的饼干还在卖吗？”
又是蕾琪。一周以来，微信上买东西的顾客，不是问她蕾琪饼干还卖不卖，就是直接要在她这儿买蕾琪饼干。她实在担心，这款大家快要抢疯了的饼干，会不会真的卖到脱销。
“还在卖，亲爱的，下手要快，不然就没了。”
余妍要给买家制造一种紧迫感。果然，她这么一说，买家果断发来一条微信：
“我要100粒，多少钱？”
余妍不假思索，立马发过去“400”。
“哎呀，四百块太贵了，能便宜点不？”
余妍咬紧牙关。看来，这回她遇到一位想讨价还价的。她一向不会给顾客开这种口子。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有位顾客在她那儿讨价还价成了功，其他顾客慢慢都会知道，都会来她这儿进行讨价还价，她这个辛苦经营蛋糕店的店主可受不起。对于这种顾客，她的态度一贯如此：要么正价买卖，要么，这笔生意大不了她不做了。比起损失掉一笔订单，她更害怕去开这道严防死守了许久的口子。咬咬牙，她敲出一条微信：
“亲爱的，我们的商品都是不讲价的，小店没那么多利润，这个价没法讲，多给您送一筒手指饼干棒，您看可以吗？”
反正手指饼干棒是她家卖半年都卖不出去多少的冷门，送一盒也没事，就当给店里仓库倒腾出点地方。
“好的，”的确，顾客给了个痛快，“就四百，一百个蕾琪，加一盒手指饼干。”
余妍收下四百块转账。
裴老师不出现，班主任便守在教室里等。家长们开始自由交头接耳，大多在讨论自家孩子多么令家长省心，也有的，在讨论郭冰舞家的运动器材生意，或者在讨论余家孩子小小年纪爹就跑了。没过两分钟，裴老师敲门进来了，比班主任预想的要快些。裴老师尽力控制住她的呼吸，但还是能看出来，从二十班到十六班，她是一路小跑着进来的。
“不好意思，王老师，”裴老师边道歉，边大口喘着气，“我刚才……”
听裴老师讲完，班主任笑着点点头，表示她理解二十班那边出的突发状况。接着，裴老师低下头，班主任小声向她交代其他一些事情，交代完了，王老师就走了，留下裴老师和说话声越来越大的家长们。
“各位家长，”裴老师走上讲台，说，“稍微安静一下……”
教室立刻鸦雀无声。
“今天又和家长们见面了，”裴老师的娃娃脸上，露出仍显稚嫩的笑容，“上回期末的家长会还没过多久，这次的期中家长会就到了，时间过得真快。好了，言归正传，咱这回说说咱语文学习的事……”
余妍耳朵听语文老师讲，手里却拿着手机，不出五分钟功夫，发了好几条朋友圈：
“挤饼干胚、烤饼干胚、涂糖霜图案，一直都是每天的大工程，谁让蕾琪饼干这么招人稀罕！”
“关于昨天的面包单子，和大家说声对不起，手忙脚乱的一天，各种状况，有些没能及时送到，让大家久等了，真的是太抱歉！黄油一定继续改正！”
“建议人手必备的盒子蛋糕，特别好吃，纯动物奶油哦，口感细腻，又不是很甜！水果口味建议当天吃，里面都是新鲜水果，当天吃口感更好，特别是草莓盒子，丹东奶油草莓，特别甜，哎呦呦，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啦。”
“猪脸蛋糕，小宝宝专属，深受小朋友喜爱。今天做了一批猪脸哦，软软嫩嫩，还是木糖醇的哦。”
“咱们十六班这回的语文成绩如下，最高分一百三十六分，是全年级第一，最低分七十六分，”讲台上的裴老师，报分数报得像个机器人一样，和机器人的唯一区别，就是她脸上挂着的礼貌性微笑，“平均分101.4分，是全年级四个平均分上了一百分的班级之一，另外三个班都是咱年级的三个文科火箭班，这就是咱班这次的情况，不多分析了。下面，借着今天的家长会，我来讲讲读书对语文学习的益处……”
一群玩手机的家长中间，只有少数几位家长在听讲。言教授身子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虽然坐姿不甚端正，听讲态度却相当认真，看得出来，他一直都在紧跟裴老师听讲的思路走；而危长天危教授，不苟言笑，坐得板板正正，笔记本上的楷体一丝不苟，仿佛他并非是在开一次普通的家长会，而是身处于某个非常严肃的正式场合。回回开家长会，家长们都心不在焉，至少大多数都心不在焉。高一十月第一次开家长会的时候，裴老师见了讲桌底下的玩手机“盛况”，还有点不高兴和不甘心。但现在已经高二下学期了，裴老师早就习以为常。反正，家长们是来走个过场的，她也是来走个过场的，家长们敷衍了事，她也便随便在网上找篇资料，当作她的家长会发言稿，听上去像那么回事儿，就行了。言教授和危教授居然会像尖子生听课一样听她演讲，倒是令她倍感意外。
“……有句话讲了千遍万遍，但在这里，我还是想跟各位家长讲一遍，”裴老师清楚，“各位家长”里没几个会好好听她说什么的，但演讲稿上的场面话还是得有，“对于学语文来讲，课堂上能提供的东西对提分的帮助相当有限，要想语文多拿分，还得多看书、看好书，每本好书的内容都要钻研透，都要吃透……”
“都高二了，吃透个脑袋，”言教授不出声地批评一句，“得读多少书才能在语文上拉分啊？有那时间，多做几套英语模拟多好。”
“……就像咱们班这回语文年级的同学——差不多也是每回语文年级第一的同学，”裴老师开始即兴发挥，“我课下问过他，我问他你语文是怎么学得那么好的，他先跟我谦虚一番，说他语文学得也没多好……”
“这孩子跟孩子啊，真是不能比，”安佳仁妈妈向右转身，向安佳仁同桌的爸爸感叹，“人家孩子语文一百三十多，我们家孩子语文才一百一十多。”
“唉，我家孩子语文才差呢，”安佳仁同桌的爸爸摇摇头，一想起孩子的语文分数，他就愁得想抽口烟，“语文能破百就烧高香了，你听我说啊，我家孩子，语文都这么差了，还不想读书，一天到晚从来没见他看过一眼课本以外的书，成天净想着怎么躲着家长玩手机。真是没救了。”
“我家孩子也是，也不爱读书，不知道脑子咋长的，”安佳仁妈妈也忙着谦虚，“平时学习学累了，也不知道看看闲书。我让她看闲书，你猜她说啥？她说，她没工夫做学习以外的事儿。”
安佳仁同桌爸爸看着她，半信半疑。
“可真是的，我家佳仁也不懂，不懂什么叫‘磨刀不误砍柴工’，”说到这儿，安佳仁妈妈谦虚地笑笑，“一天就坐在那儿死读书，成绩怎么提都提不上去……”
她旁边那位男士渐渐愣住，真不知该怎么把话题接下去。愣了半晌，他才夸赞道：
“唉，你家孩子学习太认真了，不像我们家孩子，王老师都说了，她聪明程度永远跟努力程度成反比，回回考试，都只能在班级考个第五第六，都快高三了，还不知道高考是什么呢，真愁人……”
男士伸出右手，一巴掌拍到脑门上，满是无奈。
“……我刚才说的这位同学，之所以语文成绩这么突出、这么优秀，就是因为他做了长年累月的阅读积累，”说着说着，裴老师与台下的余妍相视一笑，富有默契，“咱们班光他一个这样的可不行，其他的同学，也要跟着把阅读积累提上去，现在离高三还有一段距离，可以借这段相对来说比较轻松的时间，多读，多积累，家长们呢，最好也多监督监督孩子，平时，看孩子没事儿了，就可以多劝他读读书，当然了，得多读一些有营养的，比如说，东野圭吾的就很不错……”
“咱学语文，又不是学日语，要读也不该读东野圭吾吧？”言教授觉得，这位语文老师有点没水平，“不该首先跟孩子们推荐一些世界名着吗？省实验怎么招的老师？”
“说得好听，净讲些没用的废话，”C站不离手的贝乐佟，用大白话在心底给裴老师的演讲下了总结，“都高二下学期了，轻松个鬼啊，哪有时间读什么好书，干嘛不多教教答题套路？还能省点时间，学点别的。”
“唉，小年轻还是太年轻，”危教授不露声色地否定了裴老师的“想法”——网上那篇演讲稿上的想法，“咱这是备战高考语文，长不长期积累，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还是多吧注意力放到短时间内能掌握的模版比较好。”
“……读书是一方面，但现在时间比较紧张，没有时间去课外的一些书籍，我们又该怎么办呢？”裴老师背稿子背得毫无生气，却又没法让家长们一眼看出她的毫无生气，只好继续在讲台上受折磨，“这就需要孩子在平时学习的时候，多总结一些常用的模板……”
“终于说正经的了。”贝乐佟一边沉迷于屏幕上A.O.I.女团的活力舞蹈，一边懒洋洋地给演讲作出评价。
讲完答题模板的重要性，裴老师向门外看看。门外似乎有个胖胖的姑娘。
“我今天就讲到这儿了，”裴老师终于等到了摆脱演讲牢笼的时刻，“谢谢大家捧场，如果哪位家长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与此同时，裴老师默念着另一句话：你们家孩子有什么问题，都在家庭内部自己解决吧，臣妾这个当老师的，一天那么多工作根本做不过来，都快累死了，再让臣妾像本百科全书似的，解决你们关于孩子语文学习的各种疑难杂症，臣妾做不到，真做不到啊。
一片掌声中，裴老师快步下讲台，七班的家长会轮到她做演讲了，她得尽快赶过去。教地理的郑老师，接过了裴老师的接力棒。
贝乐佟现在可谓“两耳不闻讲台事，一心只看小视频”。他现在在看某个中国风女团翻跳的《红昭愿》。他自个儿的女团并不走中国风，但他仍企图从里面得到一些借鉴。
“手中雕刻成花，刀锋千转蜿蜒成画，盛名功德塔，是桥畔某处人家，春风绕过发梢红纱，刺绣赠他，眉目刚烈拟作妆嫁……”
女团的三位姑娘，全都身着红白配色中国风衣装，跳着一段优美的绸扇舞。只消几秒，贝乐佟便看得出神。三位小姑娘都那么漂亮，尤其是个子最矮的那个，梳双包子头，留齐刘海，长一口松鼠牙，像只蹲在林中树上的花栗鼠，小巧可爱。她也是贝乐佟心里，三人中唱歌最好听的那个，气息稳，声线又柔美，柔美得像条白绸缎。
“轰烈流沙枕上白发，杯中酒比划，年少风雅鲜衣怒马，也不过一刹那，难免疏漏儿时檐下莫测变化，隔却山海，转身从容煎茶……”
贝乐佟看视频，明明是为了吸收点办自家女团的经验，看着看着，他却被这位小个子姑娘吸引过去，至于自家女团什么的，他早都忘到爪哇岛上了。
歌曲高潮处，三位姑娘甩起绸扇，黑白两色的绸扇舞于空中，好似冒着灰烟的摇曳白火，美丽无比，美得见惯各式各样女团舞蹈的贝乐佟，也为这创意赞赏不已。他佝偻着身子，眼睛离手机屏幕更近了些，想把扇舞看得更清楚些。他脑袋凑近屏幕，却只看到屏幕中央的“正在缓冲”。
“要是信号别这么差，咱还能好好做朋友。”
贝乐佟有点无奈地叹口气，放下手机。趁着视频还在加载的功夫，他正好听一听，听女儿的语文老师讲到哪儿了。一抬头，他却发现，讲台上的老师换人了：
“哎，这么快就完事儿了？”
讲台上不是裴老师，是个没裴老师高挑、没裴老师纤瘦，但脸庞比裴老师要可爱一些的姑娘，不属于贝乐佟偏爱的那种二次元风格的可爱，但总归是可爱的，可爱得贝乐佟想多看两眼。倘若他家闺女在他旁边，她估计要半开玩笑地数落她爸爸，又犯不正经的毛病了。女老师一袭黄色连衣裙，腰间扎朵大大的黄蝴蝶结，脚上一双红丝绒系带小高跟。黄配红，却配得叫人看着舒服。贝乐佟对各品牌女装的价位一向没什么研究，但凭借他的肉眼和他可怜巴巴的女装知识，他也能明白，她的连衣裙和高跟鞋，都价值不菲。贝乐佟还看到，女老师的脖子上，挂着条金色的细链项链，坠着个小小的白色吊坠，项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贝乐佟再看向女老师的手，她做了指甲，粉红色的。好奇劲儿过去，贝乐佟又低头从书桌里找出手机，果然如他所愿，视频加载好了，二话不说，他选择接着看别人家的女团跳舞。
“……今天演讲的主题呢，是怎么掌握好地理这门课的学习……”
贝乐佟眼睛盯着包子头小姐姐，耳朵听着家长会动态。好家伙，他溜号走神儿的功夫，老师连自我介绍都介绍完了，要不是她提到“地理”两个字，他都不知道，站在讲台上的，是女儿的地理老师。但他对此并不在意，依然十分投入地看着书桌里的手机视频，那叫一个逍遥自在。
“……关于地理学习这块儿，作为老师呢，我有一个建议，”地理老师叫郑坚柔，她讲话的声音，和她的名字一样，温柔似水，“可以在平时的学习任务之外，再给自己订个计划，专门用来夯实高一跟高二上学期的地理知识，那么，该怎么列这个计划呢？可以借鉴我下面说的这个来列……”
《红昭愿》一曲终了，包子头小姐姐凑到镜头跟前，冲他眨眨眼，样子更像花栗鼠了。贝乐佟对这姑娘感兴趣。要是他的女团里，也有这样无比可爱的花栗鼠一般的姑娘，那该有多美妙。当然，他只是单纯想让团里出现那样的一位姑娘，并不真的想跟那姑娘发生点什么，毕竟，他家里已经有一位花栗鼠姑娘了，虽然是四十多岁的大龄姑娘。
不过，他对花栗鼠长相的偏爱，确实是真的。例如，此时此刻，他看到了包子头姑娘，想多了解她些，便在C站的搜索框里输入她的名字，找跟她相关的视频。贝乐佟有点心虚，但没过多久，他就不心虚了。他为自己的举动正了名：他看这个小姑娘的视频，能学到点关于女团的知识，也能给自家女团的发展作个参考嘛。
“……有件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回归课本，回归课本，回归课本！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贝乐佟低头之时，地理老师正向台下抬着头的十几位家长讲，“别的省份我不清楚，反正我们全国二卷的地理，考察的都是课本上的知识，都没有什么往外拓展的内容，重视的，就是四个字，回归课本。而且吧，既然说是回归课本，那就是说，课本上任何一小点知识点，等到时候真正高考的时候，都有可能回归到，哪怕及其细微、及其微小的一点知识点，都有可能回归到，这点要叫孩子们注意，学新课——包括以后复习——的时候，千万要留意这些比较小的、看上去不太重要的知识点，学就要学全面，复习就要复习全面。举个例子来说吧，去年全国卷，就有这么一道题……”
“4.高考重视回归课本，学习以课本为中心，不要忽略书上的小知识点。”
危安桌子上，摊着本黑皮笔记本，本皮厚厚的，看着像会议记录用的本子。台上的地理老师传授着她的经验之谈，台下的危教授，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手中百乐牌的子弹头签字笔，匆匆记下如此一行笔记，字迹却出人意料地端正。记完，危教授抬头看地理老师，目光中带着一种温暖的鼓舞。
“……我看台下有很多家长在认真听，有的家长还在记笔记，”见家长们如此重视她和她所讲的地理课，地理老师心底高兴坏了，“我真觉得，十六班的家长特别好，特别特别好，真的。”
很明显，受到了安大计算机院院长的赞赏，老师很受鼓舞，讲起话来，也比方才更为热情了些。作为反馈，家长们也更积极了，有几位原本没在认真听讲的学生家长，也放下手里的手机，专心听地理老师给他们这些大龄学生上的课。
然而，教室里逐渐热烈的气氛，并没影响贝乐佟看他的手机。贝乐佟正深深地沉溺于花栗鼠姑娘的小视频合集。
“哈喽，美拍的同学们你们好，”花栗鼠姑娘换上一副夏日的清凉装束，扎上两条麻花辫，头上顶个墨镜，挥挥手，向屏幕另一边的贝乐佟打个甜蜜的招呼，“我是你们的老师，赖小七。那么今天，小七老师要给大家分享的是——简笔画！好，我们先画的是小笼包鸡……”
小笼包？鸡？贝乐佟来了更浓厚的兴致。他想看看，赖小七把小笼包和鸡这两个他自觉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画到一起，会画出什么效果。
“先是一个圆，”赖老师拔开马克笔的笔盖，在画板上开始她的作画步骤，“然后是小笼包的头，再是它的眼睛、鼻子、小手、脚，铛铛铛，小笼包鸡，出炉！”
原来，小笼包鸡是这么回事。小笼包模样的小鸡仔跃然板上。赖小七还给小鸡画了个对话框，让小鸡叫了一声“叽”。画如花栗鼠姑娘其人，说的就是这只小鸡了。
“然后是比心海豹，”赖小七又打算开始她的新创作，叫贝乐佟整不明白，海豹没长手指，该怎么做所谓的“比心”手势，“也是先画一个圆。它头上跟小鸡不一样，它头上没有东西。然后是它的眼睛。再给它画个腮红。还有个小鼻子。然后下面有个嘴巴。再画它的小手手。最后，画它的尾巴，尾巴画在这边。铛铛铛，比心海豹！”
姑娘画完画，贝乐佟总算知道了，“比心”海豹，指的是海豹的尾巴画成心形。
“嗯……海豹怎么叫？海豹怎么叫？”
画完画，花栗鼠姑娘懵懵懂懂问道。这样子，简直要融化贝乐佟的心。但是，一想到自家有位最为可人的花栗鼠女士，贝乐佟便收起他的非分之想。
“噢噢，等一下，等一下，”赖小七惊叫，嘴巴成个圆圆的“O”形，“比心海豹还差一点没有画，那就是它的——粗粗的眉毛！锵锵！这回完成了！今天的分享就到这里结束，你们都学会了吗？”
学不学会都不要紧，看赖老师教简笔画就好了，真的养眼。
“怎么画小笼包鸡，或者怎么画比心海豹，记得在美拍发视频艾特我呦，我会来检查作业的。在美拍，每天都有新收获。下课！拜拜！”
赖小七只是在视频里给贝乐佟上了节两分多钟的短课，贝乐佟却意犹未尽。他有种感觉，花栗鼠姑娘似乎真的在教他画简笔画，而他也似乎真的在跟着花栗鼠姑娘学画简笔画。
“……高中生呢，可能会觉得课本上的内容比较枯燥，可能会比较不愿意接受课本上的内容，”地理老师字正腔圆地讲，“所以，建议各位家长，没事可以让孩子多看几部地理方面的纪录片，具体的片子呢，我比较推荐《大国崛起》，关于世界各强国崛起的，看这个对学高中地理挺有帮助的，对学历史也有促进作用。再就是《行星地球》，英文名叫PlanetEarth，BBC出的，我看过，特别好看，我个人觉得呢，这种纪录片，特别能让孩子对地理知识感兴趣，还能顺便听听英语，让耳朵接受接受英语的洗礼，对学英语也能有点帮助。还有国家地理出的所有的纪录片，当然了，国家地理这个频道，很多家长想必都听说过……”
“……对，国家地理，我平时就一直比较爱看，可惜我女儿不乐意看啊，唉……”
危教授失落地想着，在笔记本上写下新的一条：
“7.多看地理纪录片，拓宽眼界，增强兴趣，加强对知识点的理解。”
写完了，他再合上笔帽，签字笔被规规矩矩摆到危教授右手侧。
“……国家地理频道跟国内合作出的《寰宇地理》也不错，值得孩子们一看。还有一些非常不错的纪录片，像《航拍中国》《辉煌中国》《改变地球的一代人》《冰冻星球》《美丽中国》这些，特别是《美丽中国》，是央视跟BBC联合拍的。时间就这么点，我呢，就不跟各位家长推荐太多了……”
“是不是太不切实际了？”言爸爸越听，眉头被铁夹子夹得越紧，夹得皱巴巴的，“这不给我儿子玩手机找现成借口吗？他要是回家跟我说，他在看老师让看的什么什么纪录片，我都没法儿知道，他看的究竟是纪录片，还是什么破动画片，还是别的什么高中生不该看的片。就知道勾搭我儿子玩手机。”
“……要是担心孩子借看片的机会偷玩手机，还可以买几本相关的课外书给孩子看，”地理老师似乎读到了言道明爸爸的忧虑，“有几本比较经典的书，比如《希利尔讲世界地理》，比如《房龙地理》……”
“……《成龙地理》？”
即使是在家长会上，贝乐佟也不忘在心里演练插科打诨的本领。
“……不是《成龙地理》，跟那个大鼻子成龙没关系，这位房龙先生呢，是美国的一位历史地理学家……”
打诨完，贝乐佟就不管地理老师要接着讲什么了，他自顾自地看他的花栗鼠姑娘：
“哈喽，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老师赖小七。今日我要跟大家分享一句粤语，准备好了吗？要来咯！痴线蜘蛛条，蜘蛛丝痴住枝树枝。没有听明白？没有关系，因为我这里还有手写的字幕。来，跟我一起来念一遍：‘痴线蜘蛛条，蜘蛛丝痴住枝树枝。’意思是，一只蜘蛛用它的蜘蛛丝粘住了一枝树枝。学会了吗？顺便，老师再给大家分享两条养猫的小技巧！众所周知呢，小七家里有两只猫，一只是大黄，一只是小黄，那么……养猫技巧在这里！还有一些经验分享，对，经验分享。我家的大黄呢，它是比较聪明的一个猫，就是……它比较孤僻，不喜欢附近有其他的猫存在。那小黄呢，它是只非常顽皮的猫，像个小男孩，不，像个小狗一样。所以呢，我会给小黄准备很多玩具，大黄呢，就需要准备比较宽敞的空间。还有就是，猫猫和狗狗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千万千万不能把猫猫当狗狗养。一，大部分的猫，都不喜欢到家门以外的地方去，它会觉得，家门以外的地方，会让它非常没有安全感，一出去，它就会很慌张。再有就是，宠物猫走丢了，不会像狗狗一样，闻着味道回来，它可能自己一着急，就会越走越远，所以请大家一定一定注意，一定要把门窗都锁好……”
贝乐佟既不想学粤语，也不想养猫，却在家长会上看视频看得格外来劲，来劲到连他本人都想不到的程度。
“……再比如《万物简史》《重新发现地理学》，比如《国家地理》这本杂志，当然了，这是人家美国出的，咱得读中文版的哈，”地理老师讲着，脸上本就灿烂的笑容更加活泼，“我再给大家推荐一本，书的名字呢，叫《地理学与生活》，这其实是一本大学地理教材，是由美国的三个教授合力编着的，其中，有一位获得了美国地理学家协会杰出学者奖。说到这儿呢，我给各位家长讲个趣事儿。我们年级组有位年纪很大的地理老师，她有个念高一的闺女儿，据她家闺女儿反馈，这书读起来挺有意思。她女儿原先地理成绩怎么提都提不上来，后来接触到这本书，成绩就嗖嗖嗖地直线上升，她家家长老高兴了。各位家长可以问问咱高二一名叫黄河的……”
教室里响起小片笑声。地理老师转过身去，粉笔在黑板上写上“黄河”，黄色的黄，河流的河，没有任何改写。
“真有叫这名儿的？”
“我也给我家丽娜起名叫黄河好了。”
“想象力真丰富。”
“你们家孩子叫不了黄河，就叫常江吧，也挺好。”
“家长们，这是真的，我没写错，咱学校的确有位老师叫黄河，”地理老师想到逗乐事儿，忍不住要笑场，“我们真有位老师叫黄河，是咱省的特级优秀教师，回归正题，平时学地理，要多看纪录片，多看各种书，以上我提到的这些，都算是个人觉得比较有参考价值的，如果完成了日常的地理作业，还学有余力的话，可以多看看，多涨涨知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是针对高考的地理学习，针对高考，就意味着，时时刻刻都得记得回归到课本上，掌握知识，自然也是地理课本优先，不能因为纪录片和课外书籍可能会比地理更有意思，就只顾看课外的东西，不管课本上的知识点，这么做呢，最后到了高考，肯定是要吃亏的。就比如一个小孩儿除了吃三餐，可以吃些比较健康的小零食，满足满足嘴巴，同时也能补充一些营养。但要是贪图小零食比正餐吃着好吃，只吃小零食，不吃正餐，那这个小孩儿的营养摄入，肯定是相当不全面的，你们说，是不？”
地理老师眼睛往石英钟上瞟瞟。
“今天我讲得稍微有点多，内容稍微有点啰嗦，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地理老师略微不好意思地笑了，“祝各位家长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孩子学习更上一层楼！谢谢大家！”
相较裴老师演讲落幕的那次，这一次，掌声显然要热烈许多，楼上高三的十八班，恐怕都能听见楼下掌声雷动。许多家长依依不舍，言教授和危教授，更是用绅士般的微笑向地理老师告别。地理老师也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挥手跟在场的学生家长们告别。
不出几秒，数学老师林肖俊出现在教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