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没过几天,第一教研室沉浸在灰色试卷里,圆桌上、柜子里、大理石窗台上,全是二十个班、一千多名学生交上来的卷。
“咚咚咚!”
“请进!”
“老师好!”
进来一位男生。他个子不高,甚至高不过教研室门边的铁皮小储物柜。
“呀,我家课代表进来了。你好呀!”
裴老师和其余两位教研室小年轻,正努力把各班同学的卷子分成十二摞。宋老师迎来了他的小帮手,引得她们不禁多看几眼。看归看,羡慕归羡慕,她们又低头,接着分卷子,时间可不等人,没有闲暇供老师们羡慕或抱怨。
“可算等到你了,”裴老师手上数着卷子,耳朵听到宋老师说,“桌上有五八四百张卷子,咱得赶紧分了。”
“嗯。”
哗哗哗,哗哗哗,宋老师和他的课代表齐心协力,分着理科班的物理卷子,宋老师在翻一考场的,课代表在翻二考场的。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宋老师分完一考场的试卷,又从巨山般的卷子堆里,抽出三考场的卷子,“你听哪个?”
“我先听坏的吧,”课代表定睛于一张写得乱七八糟的卷子,盯几秒,放到三班的卷子堆,“我还想开心开心。”
“那好,听你的,”宋老师的样子,像一国之王,在昵爱他最为宠爱的儿子,“坏消息是,我刚才看了,你才考了八十九。”
课代表小狗般的娃娃脸,藏不住事,立刻浮现出失落。
“好消息是,全年级除了你,没一个上八十的,”看课代表开心得要跳起来了,宋老师却开心不太起来,“唉,我真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这回考题,难,是难,可放到人家师大附中,也就是正常难度,是不?”
课代表点点头,眼神清晰明朗。显然,他没少做师大附中的物理考题,宋老师说的,他一听,便了然于心。
“你可不能骄傲,得加把劲,在我心里,你物理不该考这个分的,你知道吗?”宋老师说,“我刚才扫了一眼你答的,你错了第五道单选,还有最后一道大题,扣了五分。单选题第五题,设有5个力同时作用于质点P,它们的大小和方向,相当于正六边形的两条边和三条对角线,然后问你这5个力的合力大小,等于其中最小力的几倍……”
课代表手耳两不误,手上分卷子分得井井有条,不出差错,耳朵也听宋老师讲题,听得明明白白。
“……你先确定六边形里面的三角形PCB是直角三角形,且角CBP为三十度,再多思考思考,选几个力合成,总的合力,就能算出来了,”要不是办公桌上布满答得五花八门的卷子,不好拿草纸和笔,宋老师就给课代表画图讲解了,“你是三角形性质没得出来吗?”
“没,”课代表眼上蒙上些雾,“我当时弄出了这个三角形,接下来,就不知道该咋推了。”
“好吧,我有空再给你单独讲讲,”翻卷子声中,宋老师说,“还有最后一道大题,带电粒子在磁场中的运动,最后一问,求外界动力做的功,别的地方都对,就是做功公式推错了,分母里头,应该是大R和小r和的平方,不是大R和小r和的三次方,你肯定约分约错了。你吧,每回做一套卷子的大题,哪回都离满分差些,不是这块计算错了,就是那块儿没考虑周全。其实这些题你都是会的,对不对?就是不熟练,单纯的不熟练,回去再好好练练,主要练咱市里两个附中的期中期末考题,以及江苏和浙江的历年高考真题,难省的模拟题也适当练练,熟练做题过程的同时,再拔拔高。你别的地方都掌握得很好,非常好,就差这点儿了,得努力呀,咱班,不,咱年级的高考物理,就靠你了。”
裴老师耳里,灌进一堆听不懂的数字和名词。她可不想干听他俩聊天。余正夏和金妍尔,怎么还没来?裴老师想停下来歇会儿,手上翻卷子的动作,却一刻都没停,一刻也不敢停。她等,像六月份窗外的空气,燥热又不耐烦。
“唉,这天儿怎么这么热啊?”裴老师身边,一名穿小粉裙的女老师说,她年纪比裴老师大些,但也大不了太多,“开风扇都不解热。”
“可不是嘛,”另一位身着旗袍的中年老师说,“等明天下雨就好了。”
两位女老师同时笑了,相当有默契,好似在交换什么裴老师不知道的密码。
“明天下雨吗?”裴老师问,指尖上,翻卷子的速度变慢了。
“明天肯定下,小裴,”穿小粉裙的老师笑了,“你忘了?”
小裴愣了几秒。望着彭老师慈祥的微笑,她回忆起来了。去年今日,也是在骄阳如火的午后,彭老师的确和她提起过同个话题,是她忘性太大,不记得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彭老师,”裴老师连声说,“咱市里每逢高考必下雨。”
“对,就这个,”彭老师的微笑变得加倍慈祥,“去年就是,前一天大太阳还晒得慌,一到正式高考,铃一响,那雨下得,哇哇的,都能没过脚了。按你们地理的说法,怎么讲的来着?小郑?”
“六月份是汛期,”郑坚柔老师连忙相应老彭老师的呼唤,翻卷子的手停不下,办公桌上、窗户旁,堆了两大堆卷子,它们本是一小堆一小堆收上来的,来自全年级三十个月考考场,“北方冷空气往南边跑,南方冷空气往北边来,南方冷空气里有水汽,一碰上,就成雨点儿了。”
“对对对,我记得什么原理,就是记不得具体怎么说了,”彭老师手不停歇,短短几秒,将十六班危安和汤作明的卷子、十五班一位女生的卷子,都分门别类放好,“咳,当了几十年语文教员,地理知识生疏了。哎,小郑,咱年级地理这次大概什么情况?”
“一片惨淡哪,”小郑再低低头,将挡住视线的黑短发往左耳后面别一别,别完了,再把二十班几位同学的卷子放到窗台一角,“我就分完了前三考场的,最高才八十一,其他都是七十多分、六十多分,甚至还有五十多分。”
“什么?还有五十多分的?”小裴分卷又分得慢了,“前三考场还有五十多分的?”
“真的,没开玩笑,”小郑回答得有气无力,像个没吹气的薄皮气球,“还是我手下的,还是我们班那个历史课代表。”
“噢,那个盛怡宁啊,”穿小粉裙的女老师重新加入谈话,“她地理不是跟金妍尔鲍可娜她们一个水平吗?怎么‘堕落’成这样。答题卡涂错了吗?”
“没,我还特地看了她卷子好几眼,不是涂错了,”小郑恨铁不成钢,她很想拿过盛怡宁卷子啪地往办公桌上一扔,但她还是忍住冲动,轻轻放好五十几分的答题卡,“她是班里没人管了,开始上课打游戏了。”
“上课打游戏?”瞬间,粉裙女老师声调提升八度,“唉,真得班主任管啊,班主任一住院,有的孩子就不听话了。”
“康老师,说得太对了,班主任一不在,就完蛋,”分完第三考场的卷子,郑老师又从窗台上拿走一沓卷子,将它们拆成分散的三十张卷,“他们班主任反复跟学生强调,不能往学校带手机,不能往学校带手机。上学期,这孩子还表现的得好好的,班主任住院了,可好,没人管了,想怎么放纵,就怎么放纵,都抓住她上课好几次玩手机了,自以为班主任不在,就没人管她。本来,我对她还挺友好的,头两次看见她玩手机,我也没抓,还以为她只是偶尔玩玩。她可好,变本加厉了。我跟她说了好几次,好声好气的,她不听。我直接跟董老师说,说她上课竟然玩手机,她们班代理班主任要没收她手机,她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没收完一次,她还不收手,就前几天,她把家里老人机带学校来了,我在台上讲地球公转呢,她在底下玩贪吃蛇,我走到她跟前儿,她还玩得津津有味呢。”
“小郑啊,你才参加工作,以后啊,记得对这种学生尽量打马虎眼,让她高考考不了好大学,那才好呢,”彭老师不再慈祥,脸上的神情相当复杂,“你实在想说她,那就送她四个字,好自为之。别的,再不跟她说。关键时刻,还不知道好歹,那就说明,她就不是这块料,她以后,是考不上好大学,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对象,都是活该,到时候,别再跑回来埋怨老师没管好她。她自己作死。咱老话怎么说的?‘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没救的,就别救,咱精力有限,培养那么多努力向上的尖子生,还来不及呢。咱得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单科奖金,是不是?再说了,不是这块料的,你再怎么管她,她也体会不到你的良苦用心,还会反过来烦你。烦你也就算了,要是学生被惹毛了,机关算尽、绞尽脑汁,要报复你,那你可就惨了。我跟你说啊,现在那些个小毛孩子,本事不大,脾气不小,一个个的,那叫一个脆弱,你要说重了,分分钟给你脸色看,也不知道,老师说他们,是因为他们做得太差。前些时候,小宋的QQ……什么来着?”
“QQ空间。”康老师补充道,“他QQ空间写的文章,老好了,一下,全给弄没了。”
“对,小宋的QQ空间被学生找人给‘黑了’,”彭老师说着,从一小堆卷子里,找出安佳仁的卷子,“要不是听学生们说,我都不知道‘黑了’是什么意思。”
“嚯,高科技啊,”听到新鲜事,郑老师一下来了兴致,“我还没听说过呢。什么仇什么怨啊,还得花钱雇人黑?”
“最近文科物理不是会考嘛,小宋看十六班期中考得稀里哗啦,心理特别着急,就找了好几个同学单独谈,”彭老师又找出十五班一位同学的卷子,放在十五班薄薄的卷子摞上,“其中有个物理快不及格的,受不了小宋批评她,就找什么‘黑客’,把小宋空间里好多博客文章全都改了,标题也改了,都是‘***陪你聊天’‘性感猛男在线发牌’之类的,小宋花了老半天,找的人,花了老些钱,才把始作俑者查出来……”
还有这种操作?裴老师脸抽了抽,略略泛红。
“这帮孩子真是,有那个精力,还不如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强,”康老师猛地抽出一张卷,卷子左上角,选择错了一大堆,“十五班还有跟男人出去的。唉,咱省实验,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省实验喽,世风日下。”
“唉,咱学校生源,一年更比一年差,再巧的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彭老师话里满含疲惫,想生气,但几十年过去,她早已被剥夺了发脾气的能力,“分那么低,还能结什么好果子?做梦。最近这么几任校长啊,招生都不上心,一届更比一届强,高二还好,高一更惨,还有聚众在厕所抽烟打架的,一个个的,不学好,非得学社会闲散人员,学坏一个顶俩。”
“高一小孩儿这么有能耐了?”康老师放下卷子,比目鱼般的眼睛瞪得更大,露出更多眼白,“我就知道他们有抽烟的,居然还能打架?”
“小康啊,你平时没注意,今年咱校都通报他们三次厕所抽烟了,还不管用,通报一批,又来一批,通报一批,又来一批,真跟打不死的小强似的,”彭老师痛心疾首,“你去勤学楼男厕所附近,保准能闻到正宗烟味儿,真的。我爱人不是教高一吗?他天天在教研室跟教室之间来回走,每回,一路过男厕,都呛得够呛,回到家,跟我抱怨,说门口PM2.5值可高可高了,每次他从旁边走过去,嗓子都痒得要死,恨不得拿个防雾霾口罩戴上。这帮臭小子,也不知道烟钱都是谁给的,他们爸妈要是知道,给的零花钱全给到廉价烟上了,还不得断他们钱粮,半点儿都不带迟的。半大小伙子,也该懂点事了,到勤学楼上课,是去勤学的,不是去勤学抽烟的。”
“唉,得赶紧去师大附中跟安大附中去,在这个破地儿,都不知折了多少寿。我最近头发又掉了好几根,马上就快秃顶了,天天担心班里会不会出幺蛾子,”小康长长叹气,叹完气,又投入分卷子的战斗中,“哎,彭老师,高一打架怎么个回事?”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彭老师眉头锁得太紧,紧得令小康、小郑和小裴担心,还能不能再舒展开,“高一已经抓了好几次打架了,每次都打得特别厉害,尤其刚入学那次,刚上一周课,人还没认全呢,就能打起来,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厉害,确实厉害,”小康怒火中烧,恨不得要高竖大拇指,“这么多年新高一,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厉害透了。”
“当时,学校广播只通报有四名学生打架斗殴,别的什么都没说,”彭老师深吸气,又深呼气,“其实广播说轻了,当时他们打的不是一般的架,不光拿拳头打,器械都上来了,叮叮咣咣,一顿打,就那么在厕所打,血都给打出来了。刚巧,高一那个朴万年路过,听见里面动静不对,连忙多找几个孔武有力的男老师,给制服住了。学校说他们四个留校察看,其实都开除了,只是压了消息,然后勤学楼二楼堵头男厕所就给封了,清洁工处理了好几天,确认看不出来打过架了,才敢接着投入使用。”
“赶快开除了,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虽然粥其实也没多好。”
四人唠嗑,唠着唠着,成了彭老师跟小康之间的聊天,小郑和小裴全程插不上嘴,听到令人震惊之处,她俩便四目对视,对视完,各自目光又回到手头卷子上。
“我现在除了担心高二这帮臭崽子,还得担心我爱人,会不会被高一里面的败类给欺负了,”彭老师愁容满面,“人身安全第一。”
“对对对,人身安全第一,别的都不要紧,”小康表示,英雄所见略同,“中国这世道啊,当个老师,得先考虑人身安全,跟当医生似的。”
夸张点了吧?康老师的观点,小裴早已听说过,但不以为然。被闹得丢了人命的老师、医生,不是没有,她也不是没在网上听说过,她每天都会拿手机看新闻的。然而,在小裴看来,那毕竟是少数,至于现实中,有哪位老师或医生出了这种事,她还从没听说过。
“唉,网上那句话咋说的?高一的老师,都是上辈子的折翼天使——”
彭老师皱皱眉眼,话被小康打断。
“六考场这谁的卷子?怎么默写还错这么多?居然扣了四分。”
小康抓住答题卡上方两角,忙不迭地向其余三位老师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