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卷子谁的?除了默写,别的好像答得还可以。”
彭老师扶扶老花镜,酒红镜框两旁,红色的眼睛挂链微微晃。镜子里,映出学生的答题卡。114分。除了默写和文言文翻译答得不太好,其他部分都还可以。放在六考场里,这分数也能看得过去。答题卡上的字迹,还算不错,但也不太工整,令彭老师联想到她熟悉的某位尖子生。她隐隐觉得不妙,视线移向左上方姓名栏。
“余正夏的?不可能啊,他语文考这么点?”
听彭老师说,小康惊了,连忙也看看姓名栏,确认考生姓余名正夏无误。郑老师也不整理卷子了,旁听语文老师们讨论。
“他语文真考这么点,”裴老师也凑过来,仔细看一遍十六班课代表的试卷,“那卷子还是我批的。”
“这语文分数,怎么还能从一百三往下掉这么多,”小康惊叹着,却并不感到很意外,“教了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唉,可怜孩子,咱年级组好多老师都知道他家什么情况了,不能扛住,也正常。”
“咚咚咚!”
“请进!小裴啊,是不是你那两个课代表过来了?”彭老师问。
“老师好!”
“老师好!”
十六班和二十班两位课代表,一前一后道了好。
“你俩今天都怎么了?看上去不是很舒服。”裴老师往门口走过去两步,说。
“没事,我昨天晚上没睡好。”每回,余正夏都是“女士优先”,让金妍尔先开口。现在,他却先声夺人,仿佛要急于证明什么。
“金妍尔呢?”裴老师绽放出娃娃般的笑容,“该不会昨晚儿也没睡好吧?”
金妍尔一言不发,就那么盯着裴老师,看完,再垂下头,干咳两声。
“前几天着凉,有点感冒,”金妍尔说得慢吞吞,说到一半,她又开始一连串的咳嗽,咳完了,才肯继续说,“今早一起来就头疼,简直了。”
“好好休息,这几天学习别那么拼,别累着,”裴老师在劝慰金妍尔,金妍尔的脑袋却垂得更低了,“知道了吗?”
金妍尔低垂的脑袋点了点。
“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盼到你俩了,多了两位小帮手,”裴老师讲到正题,笑得像闷热空气里一丝清风,“快请进吧。”
一到桌边,余正夏就看到了他的语文卷。的确,班主任说得没错,他的《陋室铭》句子写错了,文言文翻译也错得惨不忍睹。分别人的卷子时,他偷偷往自己那张卷瞥了一眼,又做贼似的,迅速将目光收回来。他放一张卷到十三班的卷子堆上去,金妍尔再放一张十三班同学的卷,到余正夏刚刚放好的卷子上去。金妍尔没接着分卷子,而是抽回了之前放上去的卷子,再瞅瞅那张卷子的前一张。
“哎,余正夏,你放错了吧?你把十二班的卷子放上去了。”金妍尔小声提醒他。
“是吗?”
余正夏伸过脖子。的确,班级那一栏写的是十二班,而非十三班。他伸出手,飞快地拿掉放错的卷子,放到十三班已被分出来的几张卷子之上。
他听年级组几位语文老师聊天,和金妍尔一起数着卷,谁也不跟谁说话。他和二十班课代表间,除了语文习题的答疑解惑,或者每次月考后的心得交流,一向没有什么能谈的。一个在普通班中的普通班,一个在火箭班中的火箭班,一个稳坐语文单科第一但总分太差,一个稳坐年级第三但语文平平,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加之金妍尔特别排斥跟臧晓宇的朋友唠嗑,他们就更没有什么好谈的。三个月以来,每回他被金妍尔叫去一起给裴老师干活,或者他叫金妍尔去一起给裴老师干活,他都察觉得到,两位课代表间存在一种以尴尬为主的微妙感觉,说不太上来什么样子,却有强烈的存在感。
一开始,这感觉还令他不适应,慢慢地,他跟二十班课代表共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不过,今天下午,他却发现,微妙的感觉里,突然混入了强烈的压抑。这可不常见。金妍尔貌似丢掉了她固有的那种女强人气势,或者说是气场。几日不见,她变了,变得像个弱小的受气包,仿佛在压抑什么负面情绪,仿佛一个巨人,几日间,便缩水成小矮人。余正夏不懂,她的消极转变,能是从何而来。
分完卷子,余正夏和金妍儿都取走一摞,开始回各自班级,准备各上各的课。土耳其进行曲快要响了,他俩脚步匆匆,都低着头,不是看脚下的花岗岩地面,就是看手里抱的答题卡。
“我先回去了,”金妍尔匆匆道别,“拜拜!”
“拜拜!”
金妍尔眼边有点湿润。她明明抱着卷子,却想靠在教室外门口边的墙上。手往墙上一扶,脑袋一转过去,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哭泣,无穷无尽的宣泄。那该多好。她似乎没力气再进教室了,似乎没力气去发什么卷子了。平地上,她的步履不稳,她居然差点摔了个狗啃泥。经过这么一绊,她从浑浑沌沌里惊醒,纵然,她伤心得要命,甚至可以说,十七年里,过往经历过的所有伤心,都抵不上这次。但她不能在教室门口哭,她做不到在众目睽睽之下撒泼。何况,二十班卷子还等着她发,同学们一定都等急了。咬咬牙,她憋着一股劲,将四十几张卷子顺利运回教室,再在钱真洋、鲍可娜的友情帮助下,顺利分发完所有答题卡,好似濒临缺氧的潜水者,拼命从水面底下往上升。
她不记得她怎么回的教室,不记得她怎么给大家发的答题卡。她一头扑倒在课桌上,像扑倒在某人怀抱里。她似乎忘了,她的桌上,还摊着一本地理习题,有一道老师没留、她却一直心心念念要做的题,她还没做。接下来,她要做的事,会把地理题上黑笔和红笔的字迹浸湿,浸得它们模糊不清。她似乎也忘了。
她只给自己留了一丁点理智。凭借仅存的理智,她的哭泣,不会打扰到别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可以说是拼死拼活,她才从一只强有力的大手里,抢回这么点残存的理智。她本以为,依她此刻压抑至极的心绪,会有瓢泼大雨降临,但其实并没有,甚至,连一点小雨滴都掉不下来。
《土耳其进行曲》响了,金妍尔一个机灵起了身,将地理图册放回书包,再拿出年级里发的历史复习材料。她想哭,她想停留在痛苦里,等感觉好点了再出来,但她更想马上行动,想将所有的痛苦,发泄到今后的每堂课里,高考考个好成绩。她仍想考去北京,去北大光华学院,纯粹为了她自己,不再为了之前和某人定下的考到京城的约定。材料翻到第五页,她一遍遍默读,好似在读能立刻生效的咒语,能将她一年来谈过的感情,从脑海里抛掉,仿佛她从未跟她的恋人有过什么交集。
“明初沿袭元制,设中书省,1380年,朱元璋以胡惟庸谋反为由,废丞相,由皇帝亲掌六部,由于政务繁忙,明太祖设立殿阁大学士,但不参与决策,明成祖时期正是设立内阁,大学士开始通过‘票拟’参预军国大事……明初沿袭元制,设中书省,1380年,朱元璋以胡惟庸谋反为由,废丞相,由皇帝亲掌六部,由于政务繁忙,明太祖设立殿阁大学士,但不参与决策,明成祖时期正是设立内阁,大学士开始通过‘票拟’参预军国大事……明初沿袭元制,设中书省,1380年,朱元璋以胡惟庸谋反为由,废丞相,由皇帝亲掌六部,由于政务繁忙,明太祖设立殿阁大学士,但不参与决策,明成祖时期正是设立内阁,大学士开始通过‘票拟’参预军国大事……”
越读,越糊涂,脑子里的糨糊越多。金妍尔稍稍稳稳神,想搞清楚,方才看了四五遍的“废丞相,设内阁”的过程,她看没看懂。自然,她发现,她什么都没看进去,她完全不知道材料在说什么。她有点气恼,却只是狠狠心,再将课文读一遍。她听见历史老师进了教室,听见历史老师上了讲台,听见历史老师在讲桌上翻手里的材料。
“上课!”
同学们都站起来了,她也跟着站起来。教室、老师、身后的同学们,都在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她仿佛掉进一个梦里,离周围的真实世界,隔了厚厚一层墙,看不见,也摸不着。
“起立!”
不管是老师喊上课,还是同学们喊起立,都像是与她无关似的。
“老——师——好!”
奇怪,明明她和班里其他同学一样,整齐划一地从嘴里喊出了“老师好”,她却对此无知无觉。
“同学们好,请坐。”
金妍尔坐下,坐正,挺挺身子,决心全心投入听课过程中。
“咱们上节课讲到哪儿了?”
“第五页,1.1.4,明清君主专制制度的加强。”
“好的,咱翻到第五页,找到1.1.4。都找到没有?咱先讲君主专制的加强本身,再讲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加强,是怎么对咱国社会的发展产生影响的。君主专制的加强,主要有两个需要大家注意到地方,一个是明朝的废丞相设内阁,一个是清朝军机处的设置。哪位同学讲讲废丞相设内阁的过程?”
金妍尔想用课上所讲,洗掉她脑袋里不想留下却驱赶不走的东西。越洗,她越意识到徒劳无功。她满脑子都是他,他身穿校服的样子,他挥舞冰球棍驰骋赛场的样子,还有他们压西安街马路的样子,他们伊敦河畔赏花的样子。一个中午过去,她大脑像是被掏空了,仅剩一句话,在她脑海里制造出久久回音:
“我们别在一起了。”
“……伍巧娜,你来说说。不用背书上的知识点,用自己的话来说,不许偷看材料。”
“首先,明初的时候,按照元朝那样,设立了中书省。”
“嗯嗯,对,接着说。”
“1380年,胡惟庸谋反,朱元璋以此为理由,废掉了丞相,六部由皇帝亲自掌管。但是,考虑到皇帝政务繁忙,明太祖设立了……阁殿大学士。”
“再想想,那叫什么大学士来着?”
“说错了,说错了,殿阁大学士。”
“我问你一句,明太祖设立的这个殿阁大学士,参不参与决策事务?”
“嗯……不参与。”
“好的,这位同学答对了。接着说吧。”
“到明成祖时期,内阁正式设立,大学士通过‘票拟’参与、干预军国大事。”
“就说到这儿?不说点别的了?”
“嗯,别的我都记不太住。”
“好的,你说这些,可以了,待会儿,老师再补充。还能再接着说说影响吗?”
“宰相制度从此被废除,权分六部,由皇帝亲掌权柄,有利于防止权政,巩固统治;但缺少制约君权的力量,国家兴衰系于皇帝一身,君主专制发展到新高度。”
“好的,请坐。你刚才说的废丞相设内阁的影响,一听,就知道是背别人的资料背下来的。老师还是比较希望你能有自己的理解,不然,光靠背,靠不住,上考场上,万一忘了开头,后面接着的一大段,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来给大家梳理一下事件影响……”
耳朵里飘来问答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听着,虚无缥缈。金妍尔以为自己在听讲,其实,早被他勾得没了魂。
“……对明清资本主义萌芽的认识,主要有三点:明清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代表了中国社会进步发展的总趋势;资本主义萌芽,只出现在少数地区的少数行业当中,是稀疏而又微弱的;资本主义的萌芽,发展非常缓慢,始终在萌芽状态中徘徊,自然经济仍占统治地位。资本主义萌芽的阻碍因素,同样有三条……”
金妍尔不知道,方才还在讲废丞相的历史老师,是怎么话锋一转,转到明清经济情况的。她也并不在乎。她试着让自己去在乎,但是,怎么都在乎不了。劝自己听自己话,专心听讲,似乎变得难于上青天。他的身影,他的侧脸,他的一颦一笑,和老师的一轮复习间,正进行一场激烈的拉锯战,相持不下,怕是到下课,也决不出胜负。
“……商人的情况,可以用一句话形容:‘以末致财,用本守之。’出处是司马迁的《史记》,《史记》里的《货殖列传》,里面写的,都是‘货殖’行业的杰出人物。货殖的定义,指的是谋求‘滋生资货财利’以致富,讲大白话,就是利用货物的生产与交换,进行商业活动,从中生财求利。司马迁所定义的货殖,还包括手工业,包括农、牧、渔、矿山、冶炼等行业的经营……”
老师的讲课声没了力气,终究还是败给她对他的不甘心。她中午给他发了微信,告诉他,他们两个谈得太累了,不要再在一起了。实际上,说这话,却是从未开口提过分手的他,她才是被抛下的一方。五月下旬,她和他之间,就有些不对劲了。每天早上六点十分,她被手机闹钟从床上叫起来,揉完惺忪睁不开的睡眼,都会照例给他发微信,问他醒没醒,他总是磨磨蹭蹭不肯回,拖到晚上,他才跟她敷衍一句,当是走过场,有好几次,甚至干脆连敷衍都没有。她当然记得,她家大宇,以前完全不是这样的。两周前,他还维持着甜蜜,每天都会用小黄鸭表情包,来回复她的早安微信。而小黄鸭,是她在微信里最爱的表情。她才不想听课,才不想高考,她还想跟他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她耗光了坚持所用的力气,头扣到课桌上。
“……大家都知道,司马迁并不是明朝时候的人,他是西汉人,这是常识,你们二十班的,应该都懂。但他这句话,用来形容明朝商人,也一点都不过时……”
记忆回到中午午休。她在一道历史材料分析题上,抠了整整十五分钟,抠得实在没辙了,便用课桌打掩护,拿出手机,想换换脑子,看个五分钟的《凤栖梧桐山》。她给屏幕解了锁,点进小说App去,屏幕上,分明是她特别想看的第五十八章,她却一点都不想看。她家大宇回她消息了吗?都过去一上午了。她不知该不该开数据网看微信,大拇指在手机电源键上按,按了好几下,咯吱咯吱的,屏幕灭了又亮,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就这么心烦意乱地按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她还是连上了网,果然,微信收不到他的消息,他又把她的早安问好扔脑后去了。结合之前一个月两人间的种种,她推断出不愿看到的真相:他俩谈不下去了。
“……咱不说明朝那些事儿了,说说清朝怎么设置的军机处……”
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她身在其中,说不清,她和他是在哪个时间点走上岔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