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妍尔心里堵着。原本只是心里在堵而已,二十分钟过去,发生了些变化,除去心里堵,鼻头还泛上阵阵酸意。她掐掐鼻子,自己却丝毫没感觉到鼻子被掐,好像她在掐别人的肉,好像鼻子不是她的了。趁还没哭出来,她赶紧在书桌里掏,从好几包不同样式的相印纸巾里,掏出一包绿色包装的,撕开贴纸,猛地抽出一张,撕掉一半,按按眼皮,再拿剩下一半,处理下快要淌出水的鼻子,最后把纸巾包扔回课桌。绿茶香水味道扑鼻而来,刺激得鼻子更加难受。
《致爱丽丝》的前奏响了。金妍尔惊醒。她明明跟着大家掏出了历史讲义,掏出了历史练习题,别人在课上收获满满,她却什么也没听到。
“……同学们啊,咱待会儿再下课,等我再讲个两分钟的啊,”历史老师说,“第二十四题……”
教室泛起轻微哀怨声,金妍尔却暗感庆幸,心里忽地踏实了些。还有一道题可听,她想。她还能亡羊补牢,听进去多少,算多少。
“材料一说了,雍正年间,用兵西北,以内阁在大和门外,保直者多虑漏泄事机,始设均需房于隆宗门内,选内阁中书之缜密者入直缮写。后名军机处,地近宫廷,便于宣召。为军机大臣者,皆亲臣、重臣,于是承旨、出政者在于此矣,这篇选自赵翼的《檐曝杂记·军机处》,里面的‘保直’,是官吏值班的意思,相信同学们都知道;”历史老师语速快如机关枪开火,金妍尔也能不费劲跟上,“材料二说了,军机处名不师古,而丝纶出纳,职居密勿,点点点。军国大计,罔不总揽,自雍正、乾隆后,百八十年,威明所寄,不予内阁,而于军机处,盖隐然执政之府矣;材料三说了,机务及用兵皆军机大臣承旨,天子无日不与大臣相见——大臣指的是军机大臣,括号里有写——无论宦寺不得参,即承旨诸臣——还是指军机大臣啊——亦只供传达缮撰,而不能稍有赞画于其间也。材料二和材料三,都选自《清史稿》,之前,老师也跟你们说过,它是北洋政府编的。《清史稿》在咱历史题里头上镜率不低,算是咱历史材料分析的经典了,有空回去自己读读。行了,咱不多说了,看题。第一题,依据材料一,指出军机处最初设置的直接原因是什么……”
“军机处,军机处,军机处,军机处,军机处……”
金妍尔迫切希望,思绪能固定在卷子第二十四题上,但她家大宇给她留下的印记太深,她总是会想想。
“……军机处几个特点的概括,我之前也令大家复习过,在这儿的材料里,提到了三点:简、速、密。”历史老师丝毫不理讲台底下同学们请求下课的呼声,“这道题不难,判断出材料讲的哪几点,再对应着,想想书上或是老师总结的笔记上,怎么讲的这几点,再写到题上,就大功告成了。你们都是二十班的,我就默认你们大多数基础都够扎实了,有少数不扎实的,回去再好好背背,加深加深理解……”
突然,历史老师放下习题卷,不讲课了。
“不是,怎么的,自从你们班主任不来了,你们就放羊,是不?”历史老师开口,“是不是看你们董老师好欺负,比班主任好欺负,就想干嘛就干嘛?题才讲到一半,你们就想下课?我说下课了吗?你们一个个的,注意力这么涣散,等着下回期末,被十八班、十九班的反超,是不?你们要再这样,今儿,整个课间都不下课了,什么时候,你们教语文的裴美帆过来,我什么时候下课,听到没有?”
前排几位同学默默点头。
“听到了,就好好听我讲最后一小问,别在底下收拾东西,也别在底下说话。”历史老师这才重又拿起卷子,“第三小问,简述军机处设立的影响。这道题答案,方才复习的时候,老师让鲍可娜站起来回答过,就是封建社会君主专制达到顶峰,没几个字儿,特别简单。下课!”
“起立!”
“老——师——再——见!”
“同学们再见!”
金妍尔再也找不到支撑住或者忍住的理由了。早已趴倒的她,终于忍不住要发泄。干涸的地面上,有雨点打下来。雨点变成毛毛雨,再变成倾盆大雨,恰如六月初时,最可能会下的那种雨。雨点忿恨,一大颗一大颗打在地面上,每颗都溅起小水点。这场雨,原来是没有声音的,可到后来,金妍尔还是控制不住,增添了早想发出的细小抽泣。
一节历史课上过,钱真洋有点困了,自觉脑袋不太灵敏,想和金妍尔搭伴,去走廊走走,去操场跑道圈上走走。钱真洋从座位上起身,转头看看坐在讲台另一侧的金妍尔,她好像在补眠。算了,不找她了,找鲍可娜吧。钱真洋往鲍可娜的位置看去,座位是空的。不行。鲍可娜她一下课,就去逸夫综合楼的社团办公室了,毕竟,“Miss鲍”有繁忙的英语社社长担子压在身。等等,金妍尔现在好像没在睡觉。
回过神来,钱真洋又伸伸脖,细看头埋到桌上的金妍尔。金妍尔没在睡觉,身子在不时起伏。钱真洋又走近几步,离金妍尔非常近。听到金妍尔被藏起来、却又露出一点马脚的抽泣声,抽泣在逐渐变大。
钱真洋心里忐忑不定。她拉开书包,摸出两包纸巾来,都是相印牌的。她随便拿出一包,上面印有金妍尔最爱的熊猫图案。她刚想将纸巾带到金妍尔桌上,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弯下脖子,将手中的纸巾包凑到眼前看。纸巾包装正面下方,列了一行小字:绿茶香型。金妍尔鼻孔下面,说不定已经哭破皮了,她若再送去香味纸巾给妍儿擦,只能让破皮的疼痛更加刺激,雪上加霜。钱真洋右手又拿起另一包纸巾,包装上,同样标着“茉莉香型”。她想也没想,将教室第一排扫视了个遍,再小声喊伍巧娜的名字。
“伍巧娜!伍巧娜!”钱真洋接连喊了急促的两声。伍巧娜在草纸上列着简表,仿佛没空搭理钱真洋。
“伍——巧——娜!”
“什么事儿?”伍巧娜的笔头,正在《复旦千分考习题》旁的草稿纸上晃来晃去,听钱真洋喊她,她有点不耐烦。
“你有纸巾吗?”钱真洋开了口,露出饱含歉意的微笑,“最好是没香味的那种。不好意思了。”
“啊啊啊,我有,我有,”伍巧娜转过身,由书包掏出厚厚一大白卷,大概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给,给你吧,尽管用。”
钱真洋的手,犹豫着从纸卷上撕下八小格。
“就用这些?”伍巧娜问,“够吗?”
“够了,够了,”钱真洋连连说,“不够再找你借,谢谢了。”
“不客气。”
伍巧娜又使使劲,塞回去大纸卷,再回过到七年前的千分考考题上。题目上说,现有十个人要验血型,与标准A型血清发生凝集反应的有两个,与标准B型血清发生凝集反应的有三个,与两种标准血清发生凝集反应的有三个,与两种标准血清都不发生凝集反应的有两个,伍巧娜要推断出,A型、B型、O型、AB型的人数,分别是几个,问题问得她手足无措,脑袋怎么也转不过弯来。
另一边,钱真洋从中间将纸沿线撕成两半,再将两半卷纸分别叠成两个正方形,细致而又快速。二十班教室和往常一样,安静得很,火箭女孩们,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做题,以自己在课外搜罗的小灶居多。除了若隐若现的抽泣,一点动静没有。就连这若隐若现的抽泣,她们貌似也听不见,神思貌似都陷在九门课的学习里面,出不来。似乎,全班只有钱真洋一个知道,金妍尔在哭,哭得稀里哗啦。她迈着猫步,一步又一步,慢慢将前脚鞋底贴到地面上,再慢慢将后脚抬起。她站在金妍尔课桌旁,用她最温柔的目光,注视金妍尔。她将两份纸放到金妍尔课桌左上角,过了两秒,她再稍稍往里推推,不动声响。钱真洋又悄悄走了,慢慢将前脚鞋底贴到地面上,再慢慢将后脚抬起,一步又一步。鲍可娜回来了。
“哎,钱小猫,我跟你说,”鲍可娜悄声说话,表情却依然热情又夸张,“我上回跟你说过,我们社团里面,去年新进来一个初二小屁孩,特别搞笑,你记不记得?”
“你们社团……”钱真洋咬咬嘴唇,“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长得特别像……像低配井柏然的那个?”
“哇,钱小猫还知道井柏然长啥样啊,鼓掌鼓掌!”鲍可娜张大嘴。
“我又不是娱乐圈白痴,好吗。”钱真洋笑得有点无奈,“低配井柏然怎么了?”
“他呀,他……”鲍可娜差点笑出声,要不是她一巴掌捂住大嘴,她会笑得惊动二十班,“我跟你说,他太逗了,他居然学王境泽唱《好汉歌》,你知道不?哦,对了,你不知道王境泽是谁啊。”
“我知道好吗,别把我想得太无知了,行不行,”钱真洋小脸微微鼓起,“不就是唱《青春修炼手册》那个嘛。”
“我说你无知,你还不信,唱《青春修炼手册》的是TFBOYS。”鲍可娜说。
“TFBOYS,TFBOYS……”钱真洋口中喃喃有词,“是不是上一季101里面最后排第一的那个?”
“不是,TFBOYS……算了,我快说乱套了,先给你科普王境泽吧。王境泽是参加《变形计》的那个,”讲到《变形计》,鲍可娜发现,钱真洋原本模糊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混沌,“《变形计》是个节目,就是把性格不好的城市孩子,和苦坏了的农村孩子,交换到对方家庭里头去,两个孩子互相体验一段时间。”
“啊,”钱真洋点点头,若有所思,“还以为卡夫卡写的那个。”
“就你读书多,小文化人,”鲍可娜吐吐舌头,半是羡慕,半是开玩笑的嘲弄,“王境泽是一期节目里的城市孩子,被交换到农村去,然后嫌农村伙食不好,就跟农村那边的家长说:‘我王境泽,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里跳过去,也不会吃你一点东西!’”
鲍可娜真的学起了王境泽,伸出胳膊,对着对面的教室窗口指指,演出一副愤怒神情,逗得钱真洋开怀大笑。
“然后,等他被劝服了,吃了农家饭,发现农村伙食特别好吃,一个劲儿地说:真香!真香!啪啪打脸。”
“我知道这是什么梗了,”钱真洋说,“但这跟《好汉歌》有什么关系吗?”
“C站上有王境泽唱的《好汉歌》,可逗乐了。”鲍可娜滔滔不绝,兴奋不已。
“C站?王境泽?《好汉歌》?没明白。”钱真洋听得云里雾里,“C站我知道,听咱班那谁说,好像是什么国内最大的同性交友网站——”
“——别别别,你别被那些腐女什么的给带歪了,C站没有同性交友这个功能,你还是我们纯洁的钱小猫,”鲍可娜摆摆手,赶紧阻止钱小猫坠入无底的深渊,“反正你不知道什么是腐女,所以还好。”
“哎,想起来了,我还没问过别人呢,什么是腐女啊?”钱真洋问问题,问得跟三岁小孩儿似的,什么都不懂,“老听别人说,就是不知道啥意思。是不是跟腐乳有关系?”
“钱小猫,”鲍可娜再次差点笑出声,“要不是咱俩同学两年,我还以为你在装纯呢。‘腐女’这个概念,解释起来有点费劲儿,让我想想,怎么讲你能听得懂……”
钱真洋专注地听着,专注地盯着鲍可娜的脸,就像在上她最爱上的地理课那样。
“算了,跟你讲网上的东西,不能往远了扯,”鲍可娜摊开手,“刚才我说到哪儿了?我自己都快忘了。啊,对,讲到王境泽唱《好汉歌》了。严格来说,《好汉歌》不是王境泽本人唱的,是一群人拿王境泽说话的视频剪辑出来的,是……小猫,你有没有听说过C站鬼畜区?”
“想起来了,C站貌似的确有个鬼畜区,之前上C站找公开课的时候看到过,”钱真洋不好意思地笑笑,“鬼畜区这名字也太难听了吧,好像是指佛教里的饿鬼道和畜生道来着,听着就怪吓人的。可娜!我在说这么可怕的事儿,你居然还在笑!”
“你一天到晚,能不能别这么一本正经?”鲍可娜觉得,钱真洋被由课本和名家名着构成的牢笼困得太久,得赶紧到外面的世界透透气,“我知道鬼畜本来意思是啥,这个鬼畜,跟你说的那个鬼畜,没那么大联系……”
鲍可娜跟钱真洋解释了什么是鬼畜视频,解释了王境泽和为什么会和《好汉歌》关联起来,解释了为什么社团里低配井柏然模仿的王境泽版《好汉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让钱真洋大概听了个明白。
“不行,跟你说话太费劲儿了,我得赶紧喝口水。”
鲍可娜小碎步跑,跑到自己座位上,拿起桌上拼色图案水杯,大口大口喝几口,再小碎步跑,跑回钱真洋桌边。
“我喝水归来了。”说完,鲍可娜双眼眨眨,逗得钱真洋捂嘴笑,“哎,刚才你那么纯洁,笑死我了。可惜,金妍尔看不见,你有多么的纯情。”
“金妍尔下了课好像一直在哭。”钱真洋简明扼要。
鲍可娜睁大眼睛,眼神仿佛在说,她不相信金妍尔那么坚强的人竟然会哭。
“哭得不轻,”钱真洋的忧心忡忡,全都写到脸上,“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成这样,唉。可能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吧。”
“一定、肯定、必须不可能是,好吗?”鲍可娜说,“她学习压力是咱年级文科班最小的了,好吗?从来没掉过清北水平。”
“大姐,水平高,对自己要求也高啊,”钱真洋摊手,摊手的样子像是跟鲍可娜学来的,“没掉过清北水平没错,可也就是没掉过而已啊,清北水平还分好几档呢,进清华经管的,和进清华文科试验班的,分数肯定不能一样啊。我看那个高考志愿信息网上说,去年经管在咱省的分数线,比文科实验班的高出差不多二十分呢。”
“倒也是,她昨天还跟咱俩说了,她确定了要上北大光华,”鲍可娜想了想,说,“可是,她以前学习压力也一样大啊,从来没见她哭过。钱小猫,我感觉,她肯定是……”
鲍可娜和钱真洋交换了下眼神。《土耳其进行曲》响了,鲍可娜忙回到座位上,钱真洋也在她的座位上坐下,掏出地理课本。明明在等她最爱上的地理课,她却心神不宁。不光课前心神不宁,此后的整节地理课,她都心神不宁。老师讲的单圈环流、三圈环流,以及它们形成的原因和过程,她都听得迷迷糊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