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题,浙江卷的,问下列各句中,加点词语运用不正确的一项,”晚课上,裴老师看看讲台右手边心不在焉的金妍尔,说,“不轮着来了,直接点名吧,金妍尔,你把四个选项读一下。”
金妍尔有点惊讶,应声站起来。她仿佛是在梦境中站起,感觉自己起立的动作一点真实感没有。
“A,她爱好广泛,喜欢安静的棋类运动,对热闹的纸牌游戏也来者不拒,欣赏通俗感性的流行歌曲,对庄重恢宏的交响乐也甘之如饴;”金妍尔念着一行行字,“B,荧屏上,他沉着大方,点评时事亦庄亦谐,精辟的见解让人折服,镜头外,他开朗乐观、热心助人,是邻居、朋友心中的活**;C,虽然最初并不相信自己涉嫌犯罪,但由于电话那头的骗子言之凿凿,加上所谓最高检的‘全国通缉公告’,信息闭塞的受害人最终成了骗子的猎物;D,在媒体的长枪短炮前,明星们也许悟出了言多必失的道理,鲜有人会在聚光灯前竹筒倒豆子,少说、不说成了它们自我保护的明智选择。”
“好了,你读了一遍,应该能选上吧,”裴老师手中,小卷微微晃晃,“选哪个?”
裴老师说错了,此时此刻的金妍尔,根本不知道该选哪个。她只是把四个选项读了一遍而已,一点进不到她脑子里去。不得已,金妍尔又将选项重新读了一遍,再行分析。除了A选项明显错了,剩下三个选项,似乎哪个都错得不明显。亦庄亦谐,意味既正经又活泼,可以被用来指讲话或者文章,感情色彩也没问题;言之凿凿,形容说得非常确实;竹筒倒豆子,比喻坦诚、没有保留。看起来哪个都对,可究竟哪个是对的?
“金妍尔,你快点,你选完咱好讲,你要快点选,咱们就能早点结束,大家还能多自由复习一会儿。”裴老师笑着说。
金妍尔的视线,又在BCD三个选项间扫了一遍。她决定,凭直觉选,按照自己的语感来,她对她的语文语感,还是有点信心的。
“选2B。”
“这题是选不正确的一项。”裴老师忍不住提醒她。
“啊,对对对,选A。”金妍尔恍然大悟,没想到看错题的失误会发生在她身上。
“刚才看你磨磨唧唧选不出来的时候,我就猜会不会是看错了,想提醒你来着,”裴老师说,“请坐。”
金妍尔胳膊耷拉着,脸上毫无生气,又回到失了神的状态。
“咱读题的时候,一定要审明白,不然像这样,明明挑出来错了,却以为没选到正确选项,再浪费咱宝贵的时间,就不好了。”裴老师抬抬手,手里卷子离她眼睛近了些,“分析完四个选项,咱今天就不再讲了。A选项,‘甘之如饴’,在《现代汉语》里面,比喻心甘情愿地从事某种辛苦的工作,甘愿承受艰难和痛苦。这个成语也作‘甘之若饴’,相信咱同学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B选项……”
裴老师分析时,二十班同学们几乎都掏出各自红笔,往小卷上作小字笔记。金妍尔也听着裴老师讲,虽然她没心思去听明白,裴老师讲的究竟是些什么,但她依然动笔,把裴老师所述记得一字不差。
“都分析完了,咱再重点讲讲这个C选项讲的什么,”裴老师又开始她的“自由发挥教室”了,“这里面,说的是一种新型的诈骗形式……”
“这跟考试没关系吧?”钱真洋在心底问,“快自由复习吧,我江苏卷数学还没做完呢。”
“……我看网上新闻说,这种诈骗还挺多的,回去都告诉你们父母,万一被骗子看上了,注意一下,不要被骗到,”裴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新闻,讲的‘假通缉令’诈骗的实施过程,跟你们分享一下:首先,诈骗分子拿网络电话模拟公安局的对外电话,说自己是什么什么公安局的警察,正配合某地警方,比如说北京警方,调查一宗洗钱案,告诉受害人,你涉案了;如果受害人说,不相信电话是真的,那边的骗子会说,可以拨打114查询核实。这时候,受害人会打114,然后会发现,啊,的确有这么个警方电话,然后他们就放松警惕了……”
金妍尔早知道这种假通缉令了。她现在满脑袋别的事情。
“……然后,骗子的角色变成北京警方,然后他们会告诉受害人,受害人姓甚名谁,年龄多大,住在哪,具体在哪儿上学、在哪儿上班,”裴老师继续讲着,“然后,受害人就更相信他们了。同学们,都注意了啊,警方能掌握这么详细的公民个人信息没错,但是,能掌握信息掌握得那么详细的,不一定就非得是警方,也可能是通过非法渠道获得个人信息的骗子。说到非法获取个人信息,我想起一件事儿……”
钱真洋默默从书桌拿出字帖,字帖黑色的封皮上,“衡水体高考英语作文”的字样显眼。她翻到字帖中间一页,掏出一块钱买的水性笔,再拿出一张空白纸,开始临写演讲稿作文范文:
“亲爱的美国来宾:早上好,欢迎来到我们的学校。这是我们英语周活动的第一天,我谨代表我校介绍此次英语周的活动。这次活动旨在培养学生对英语学习的兴趣,提高学生的实践能力和就业能力。根据已定议程,我们将举行英语才艺表演,表演分为英语歌唱比赛、英语话剧表演……”
“……去年还是前年的时候,央视曝光了这么一件事,”裴美帆讲的时候,鲍可娜和其余十几位同学在下面抬头认真听,“按照警方的说法,叫一起‘特大侵犯公民个人信息案件’。大家能想象,这个‘特大’,指的是多大吗?”
没人开口,也没人举手。
“一亿条。”
裴老师话音刚落,教室里响起几声男生的“哇噻”。
“一个亿啊!这个的确超出同学们的想象范围了。”裴老师笑笑,“我还以为,你们成绩这么好,又是新新人类,听了应该不会有太大反应。”
“不不不,裴老师,你想多了,”鲍可娜连忙摆摆手,说,“我们就是一帮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弱而已。老师,你知道什么是学弱吗?”
“学弱?我不知道。”裴老师如实对答,“我就知道学神、学霸、学渣,没听说过学弱。”
“学弱……”鲍可娜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了顿,才继续说,“学弱是指没日没夜地点灯熬油刷作业,身体日渐虚弱,分数却永远提不上来的人,也是学渣的一种……”
“明白了,你都知道学弱这个词了,干嘛还说自己两耳不听窗外事啊?太谦虚了吧?”裴老师赶紧说,“接着讲这个特大侵犯……盗取、泄漏公民信息的特大案件。被盗取的信息,包括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电话、你住哪个小区、你住几零几,还包括你身份证号多少、你在哪哪哪儿学习工作,全都有,非常详细。现在这种买卖个人信息的,已经形成一定规模了,都有上下线了。”
裴老师停了停,向台下同学发问:
“刚才我说个人信息泄漏之前,说到哪儿了?”
“诈骗……通缉令诈骗。”钱真洋听到身后一名男生慢吞吞地说。
“对,我知道是通缉令诈骗,”裴老师说,“但我刚才讲到哪个环节了?算了,不讲了,提醒下你们小心被诈骗就行了,这也不是咱考试内容,就不在课上多讲了。离下课还剩五分钟,大家自己学吧,愿意学啥学啥,别出声,别讲话就行。”
钱真洋收起黑皮字帖,又拿出蓝皮衡水字帖,上面全是高考必须掌握的英语单词短语。前天课上听写过后,她发现,她必修一的词组掌握得不太扎实,五十个词组,她错了四五个,于是,这几天,她天天抽半小时,临写必修一的词组,现在正在写第三遍。水性笔流畅而无声地写着,她却不知道,她的笔在写些什么。她非常投入地在想,金妍尔为什么会哭。这么想着,钱真洋写完一页字帖,无知无觉。
等《致爱丽丝》铃声响起,钱真洋刚要收拾书包,便听见鲍可娜招呼她:
“哎,咱晚上去一拉呗,庆祝咱的三天假,不对,五天假,正好接上周六周日。”
“嗯……行吧,”钱真洋边答应,边将语文小卷放到文件夹里,“我还是比较想在学校呆着,不想回家,怎么办?求破。”
鲍可娜很想往钱真洋后背打一巴掌。想想钱真洋家里的情况,她忽然就不想打巴掌了,只是边等钱真洋收拾好书包,边眨着眼睛,问:
“你们师大附中是不是每年高考放五天假?”
“对啊,我们每年都是五天,五六七八九,”钱真洋回想回想上初中时的情况,再回答说,“初中和高中两个校区都占。”
“钱小猫,你快点收拾呗,”鲍可娜看看快要收拾好书包的金妍尔,再看看磨磨蹭蹭、磨磨唧唧的钱真洋,“今天后街人肯定可多了,你再磨蹭一会儿,咱连剩的都没得吃。”
“好嘞,好嘞。”钱真洋的话软软的。
等钱真洋终于拉上书包拉链,鲍可娜叫上金妍尔,三人聚成堆,在笃学楼一楼的走廊里,跟着人潮涌动,再跟着前边同学们走出走廊,继续跟着人潮涌动。
“今天我们亲爱的金妍尔好像不怎么高兴。”鲍可娜单刀直入。
金妍尔嘴唇动动。钱真洋看金妍尔嘴唇动动,但前者没立刻开口说话。
“哎,妍儿,咱占考场是占哪个楼来着?”等她们出了笃学楼侧门,钱真洋问。
“小猫啊,这不废话嘛,”金妍尔说,“肯定是咱博学楼了,那些高三学长学姐都把书搬走了,正好留出空教室。你想想,要是占勤学楼,或者咱们笃学楼,那咱还得把东西搬走再搬回来,怪麻烦的。”
“对啊。”钱真洋眼神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亲爱的金妍尔,”鲍可娜说,“你今天态度似乎有点冷淡呢。”
“不怪我,谁叫钱小猫提的问题太脑残,”金妍尔明明在跟鲍可娜说话,却压根没看对方,目光在“蓝精灵”的海洋中搜寻着,“哎,对了,可娜,你满嘴的‘亲爱的’,能不能改改?听着怪肉麻的。”
“不改,不改,就不改,”鲍可娜叉起腰,“有本事你打我啊。”
“我就打你,怎么了!”金妍尔开起玩笑,作势真要打鲍可娜。
“哎,你们看,来了几个看考场的。”
鲍可娜手指往门口一指。果然,博学楼门口,进去几个没穿校服的学生,又出来几个没穿校服的学生,有的有家长陪,有的没家长陪。门口还站着几个学生家长,他们围着块挺大的白板,议论纷纷,不时抬起手,对着白板指指。白板上似乎贴着张什么东西,上面画了很多的小格子,小格子里面写着数字,好像是考场分布表。
“咱校不是有七百多人来考试嘛,”鲍可娜说,“怎么来看考场的就这么点?”
“四点钟学校就让进来看考场了,学生、家长全都在校门口守着,一到四点,就呼啦一下都进去了,早就看完了,”说的时候,金妍尔低着头,脑袋似乎被一块大石头系着,怎么也抬不起来,“有几个六点才来看的啊。”
“哎,钱小猫,”鲍可娜边跟她的小伙伴说,边止不住地往博学楼门口张望,一步三回头,“你要不要明后两天到学校门口来,给你家雒学姐加加油,打打气?”
“她不在本校考,”钱真洋连忙解释,“她在二中考,离咱这儿可远了。”
“原来不一定在本校考啊?”鲍可娜惊叹,“我还以为是哪儿的学生在哪儿考呢。”
“不是啊,雒学姐她们寝室就没有在本校考的,一个都没有,”钱真洋说,“啊呀,我差点给忘了,有一个留本校的,华神。”
“啊,又是那个令全高三闻风丧胆的名字,”鲍可娜做出受惊的表情,面部肌肉动作相当夸张,“其实也挺令咱们闻风丧胆的。”
“唉,咱班主任天天拿华神的‘英雄事迹’给我们洗脑。”钱真洋无奈地笑了。
“哎,咱要不要也跟他们去看考场?”鲍可娜的问句充满好奇,“要不要提前一年体验下考场的氛围?我有点小心动噢。”
“心动个啥啊,等你心动完了,咱晚饭就没了,”金妍尔头也不抬,“我们可不跟你一块儿饿肚子啊。”
“好吧,那我不心动了。”鲍可娜跟着金妍尔和钱真洋一起快走。
“咱一会儿要不试试后街烧烤吧,”忽然间,钱真洋转换话题,“听说烧烤地带高考大酬宾,这几天全场菜品六六折。”
“我拒绝,”金妍尔毫不客气,“上周周五刚吃完,腻得慌。”
“我也拒绝,”鲍可娜紧随其后,说,“二比一,咱还是去一拉吧,就这么定了。”
“好吧,那我跟你们去一拉,但我好想吃烤土豆呀,”钱真洋撒着娇,开着玩笑,“我还想吃烤蚕蛹,特别苏。哎呀,口水都快流出来啦。”
“少数服从多数,懂不懂啊你。”鲍可娜吐吐舌头。
“你们今天去一拉想吃啥?”金妍尔说,“我想吃猪肉刀削面。”
“大热天的,吃什么温面啊,多不过瘾,”鲍可娜有点不理解,“跟我一块儿吃大冷面,多好。”
“不想吃冷面,”金妍尔淡淡地说,“荞麦面条不好吃,真的。”
“没人陪我吃冷面,伐开心,”说着,鲍可娜嘟嘟嘴,“钱小猫,你要不要陪姐姐一块儿吃?”
“谁是你妹妹呀,”钱真洋回嘴,“你比我要小小半年呢,好不好?别随便乱认妹妹,求你啦。”
鲍可娜不吱声了。
“吃冷面,还是吃荞麦面,这是一个问题。”钱真洋抬头,往六点钟没完全黑下去的天空瞧瞧。
“那么问题来了,挖掘机技术哪家强?”鲍可娜又开始说钱真洋听不懂的话,又开始手舞足蹈,仿佛在跳即兴街舞,“你还在你还在头悬梁锥刺股当当当当学霸吗?你还以为考过高富帅战胜富二代就能平步青云吗?你还把本硕博连读连读当成卖肾资本吗?”
“请继续你的表演。”金妍尔生生被鲍可娜逗乐了。
“你还在没日没夜地码字冲刺过劳死吗?是时候换个活法了!”鲍可娜停不下她极富感染力的嗓门,“挖挖挖挖挖掘机,挖掘机技术哪家强?山东技校找蓝翔!”
“钱小猫,你听得懂鲍可娜在唱些啥吗?”金妍尔问道,略微一笑。
“这不明知故问嘛,”钱真洋摇摇脑袋,“我在想吃冷面还是吃荞麦面,她非得跟我说什么挖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