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给的啊。”
鲍可娜一副得意洋洋，金妍尔那边，却哑了火，迟迟没有回音。
“亲爱的，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鲍可娜看到，金妍尔脸上，又浮现出今天下午那份愁容。前者不知道金妍尔突然精神不振的缘由，钱真洋却知道得一清二楚。钱真洋轻轻推推鲍可娜的后背，头向上抬，引导鲍可娜的视线看向电视屏幕。屏幕上的脸孔，钱真洋和鲍可娜没那么熟悉，但也绝不陌生。这位少年，戴着厚厚的冰球头盔，套着厚厚的比赛服，意气风发，和以往她俩见到的他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你说她怎么了？”
钱真洋稚气的脸上，多出了些责备，叫鲍可娜噤声。鲍可娜看得懂小伙伴的表情，她噤了声，消去了脸上的愉悦神色。
“非常感谢安岭省U18青少年冰球队队长蒋臻宇……”
电视上，对省内体育健儿的采访，迎来了结尾。金妍尔的双手，在捂住双眼，捂得死死的。那一双手，不仅想捂住马上要涌出泪的眼睛，还想捂住听得见电视播报的耳朵，还想捂住她仿佛要张开、要叫喊出来的嘴巴。但她只有两个手掌，只好依循第一反应，捂住了眼睛，因为泪珠要从那儿滚落出来了。看着金妍尔失落的模样，钱真洋心里也跟着颠簸，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用她最小声的说话声，问鲍可娜：
“可娜，你的纸巾给我。”
钱真洋把咬字的重点，放到了“你的”两个字，鲍可娜听得到。鲍可娜回身，从身后粉色的大皮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没错，这包纸巾没有香味，鲍可娜不会用香味纸巾的。从包装里纸巾垒的块儿里，钱真洋抽出一小块，再摊开，放到金妍尔座位前头。金妍尔应该是没有看见。
“凉拌米线好了。”
服务生端上一个大玻璃碗，里面盛满米线，上面布满红彤彤的汤。钱真洋只瞥了一眼，连筷子都没心思动。金妍尔稍稍拉拉下巴，嘴巴张大。仿佛要发出呜咽的声音。
“亲爱的，你怎么了，说啊。”
金妍尔从打击中醒了过来。仿佛，她现在又重新意识到，这里不是她家，是徐一家的面馆，钱真洋和鲍可娜都还坐在她身旁，同桌的老奶奶也瞅到了她的失态。金妍尔松开手，睁开眼睛，迅速却尽可能精准地看了老太太一眼，动作不失小心谨慎，仿佛在确认她是不是班里某位认识她的同学家长。然后，她才又合上眼皮，盖住眼睛，不引人注意地深吸几口气，再尽全身十二分力气沉下气，对钱真洋和鲍可娜说：
“我被他给甩了。”
用不着问对方，甚至用不着对视，鲍可娜和钱真洋，都知道，此时此刻，对方和自己想的完全一致：果然如她们所料，可她一直跟他一直挺好的，居然真的分了？
“我们都知道，明天就是咱全国考生高考的日子，那咱秋常市也不例外，今年，共计有四万多名考生，将要在明天奔赴高考考场……”
电视里响着今晚的《城市速递》，钱真洋面朝金妍尔，想要赶紧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脸上一片茫然，嘴唇在动，喉咙却又发不出一点响声。
“哎呀，咱学校成绩名列前茅的姑娘，还怕找不到对象？”沉默许久，鲍可娜才试着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到时候呀，你考个北大光华给他看看，他肯定得后悔，当时他为什么甩了你。”
“不是那回事儿。我就算烧高香了，考全省状元，也没用的。”
金妍尔松开盖在眼上的双手，急忙说道。她哭得厉害，话里却没有半分哭腔。她两颗白眼球都哭红了，一打眼看过去，便知有密集的红血丝冒出来，上眼皮和下眼皮，甚至略略有了点肿。一松手，她便不住地揉眼睛，像两块橡皮在眼周不停地擦，不停地擦，好像要把和眼泪一起哭出来的东西全都揉掉。揉完了，她又对钱真洋说：
“你别光给我纸巾啊，米线不吃啦？”
经过金妍尔提醒，钱真洋才想起来，她在徐一拉面的最爱，还没吃呢。可是，明明金妍尔提过了醒，钱真洋却仿佛仍然记不起要吃米线的事儿来，筷子停在米线碗的脚下，迟迟未动。
“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我跟我家大宇过不下去了，我家大宇不理我，就逼我跟他分了，”金妍尔狠狠往嘴里塞了一大堆面条，半张嘴嚼，半张嘴跟钱真洋鲍可娜她俩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过不下去就分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亲爱的妍儿，现在这张桌上就咱仨，”鲍可娜的语调，倒和以往一样轻快，“你干嘛说得那么云淡风轻，装什么装，别装了。”
“不是装的，我是真想明白了，我今天都想了一下午了，该想明白了，”金妍尔拿起钱真洋放在桌上的小块纸，裹住鼻头，擤擤，让她堵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的鼻子出出气，“再想，就是我矫情了。那么多谈恋爱的，谁还没失过恋啊，我算啥。哎，小猫，让我尝尝你的米线呗。”
过去五秒钟，钱真洋才开始配合金妍尔：
“哎呀，妍儿，你能不能别欺负我？我自己还没吃呢。”
“看你的米线，香喷喷的，看馋了，”金妍尔动作迅速，一夹，就夹出来一根白中微微带红的粗米线，夹完了，再把米线运到自己汤面碗里，“夹一根尝尝。”
金妍尔的嘴巴，开始吸那根“抢劫”来的米线，很快，她就将一根不长也不短的米线，全部纳入口中。她开始嚼米线，用力嚼，像嚼泡泡糖那样嚼，三下五除二，就嚼完了。然后，她向钱真洋炫耀一番“吃螃蟹”的美味体验，话音非常清楚：
“嗯，好吃死了，钱真洋同学果然是个吃货。”
“你烦人！哪有抢了别人东西吃，还炫耀的？别欺负我！”钱真洋说，“我还没吃你的榨菜面呢！”
钱真洋操起筷子，就要上金妍尔碗里夹。金妍尔见状，赶忙把碗向自己那边移，但在移的过程中，她还是被钱真洋夹走了点刀削面。
“你们两个有筷子的，能不能别在这儿秀筷子？”鲍可娜看不下去了，“欺负我没筷子，是不？”
“你也可以去前面取啊，”金妍尔立刻说，“前面筷子柜全是筷子。”
“不去，懒得取。”鲍可娜嘴巴一撇。
等得无聊了，鲍可娜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下机身右侧的按键，眼睛往屏幕上方瞟了瞟。
“我去你喵了个小杰瑞，”鲍可娜嘴里，丢出句骂人话的俏皮变种，“怎么一锁屏，Wi-Fi就没了？被谁给吃啦？”
“可能他家Wi-Fi信号不好吧？”金妍尔的眉头，皱得跟往常一样，似乎她早就埋掉了今天中午发生的事，“你还是用4G信号吧，4G信号比较靠谱。”
“大姐，你叫我用4G，套餐钱你给出呀？”鲍可娜反驳说，“不得省着点儿用嘛，能用Wi-Fi用Wi-Fi。”
“既然你要省着点用，那你干脆别用了呗。”鲍可娜话里的漏洞，马上被金妍尔找出，“有那时间，休息休息眼睛，多好。”
“不是……那不是一回事儿，那叫因噎废食，懂不？”鲍可娜毫不示弱，“我还得追我家小哥哥呢，没流量就追不成了。”
“那也用不到这么多流量吧？”金妍尔质疑，“早中晚收收微信，收收QQ，偶尔再看两眼朋友圈，够够的了。”
“唉，跟你这种老古董啊，没法儿交谈，”鲍可娜说着，两肩忽的耸起，又很快落下，“那点流量，看小哥哥们的微博视频，都不够塞牙缝的。真的。”
鲍可娜在手机上操作着，似乎在给屏幕解锁。
“Wi-Fi啊，Wi-Fi，你怎么还不出来？”鲍可娜等得望眼欲穿，如同她刚才等冷面上来时的模样，“亲爱的Wi-Fi，我是你最爱的鲍可娜，我想死你了，喵了个咪的，你死哪儿了？”
“我代表一拉店里的Wi-Fi，表示，Wi-Fi一点都不爱你。”金妍尔没好气地说。
“你说它不爱我，它就不爱我了？”鲍可娜嗤之以鼻，“Wi-Fi，Wi-Fi，快出来，巴啦啦能量，哔哔哔，转移！”
“巴啦啦能量？”钱真洋又听到一个她不懂的名词，“是不是跟《哈利·波特》的魔咒差不多？”
“嗯……差不多吧，”金妍尔实在不愿将哈利波特的咒语跟巴啦啦小魔仙的魔法能量划上等号，连约等号都不想划，然而，如果不划，她根本没法跟钱真洋说明白，“你就当是个能变出Wi-Fi的小伎俩，就好了。”
鲍可娜投向屏幕的眼神，又带上些落寞了。
“好不容易来面馆吃个面，这小破手机可好，Wi-Fi净掉链子，不跟它好了，口——亨，”鲍可娜非常生气，“还得费老大劲儿重新连。”
“说不定就是店里Wi-Fi信号不好，你怎么重新连也没用的。”金妍尔推测道。
“唉，主要是我这个手机本身的问题，老毛病了，一锁屏，小破Wi-Fi就掉链子，”鲍可娜脸上，那叫一个愤愤不平，恰似她得知英语没考年级第一后的反应，“在这儿是，在西安街千达那边是，在家里也是，家里信号可好了。在哪儿都是，拿它没辙。哪天扔了它吧，换个Wi-Fi不掉线的。”
“别别别，别扔了啊，你不要，给我好不好？”这种关头，金妍尔爱起鲍可娜的财来，就像爱她自己的财一样如命，“我爱死你爸给你买的iPhone叉了，不给我，借我玩两天也行啊。”
“那不叫iPhone叉，亲爱的。”鲍可娜纠正道。
“好的，好的，叫它iPhone艾克斯。”金妍尔忙说。
“也不叫iPhone艾克斯，亲爱的，叫iPhoneTen，”金妍尔没被纠正过来，鲍可娜不得不继续费口舌，“那个叉是罗马数字里的十，纪念iPhone十年。”
“好吧，iPhoneTen，iPhoneTen，iPhoneTen……哎呀，不行，念起来怪怪的，”金妍尔一遍遍念着，像在逼着自己舌头去习惯iPhoneX的正确叫法，却怎么也没法叫得顺溜，“我知道它是正确叫法，但……总觉得像是在装……装十三似的，不知为啥。”
“可能它听起来的确像是在装十三，”鲍可娜苦笑着，说，“那换个叫法，叫iPhone十好了，换汤不换药，不扭曲愿意，听起来也不像装十三。”
“咱还是回到重点上吧。”金妍尔突然想起，鲍可娜还没答应给她iPhone叉，不，iPhone十，“你的新手机打不打算给我啊？答应我呗。”
“妍儿宝贝，我知道你对我的手机钟爱有加，我也不想让我的好朋友伤心，因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嘛。但是呢，这是我爸出钱买的，不能随便给人，不然，我爸要知道了，会不高兴的。”鲍可娜委婉拒绝，对着金妍尔，讲了好听的一大通。
“不许你拒绝我，不然，我一辈子都不放过你。”
金妍尔还想讲出下句，可一想到初中时经历母亲去世的钱真洋，就连忙把下句塞在嘴里，使劲含住，坚决不吐出来。
钱真洋在用筷子搅米线。原本，服务生端上米线的时候，碗里有一大团米线，米线上垒一大堆黄瓜丝，黄瓜丝上再垒一小堆芝麻酱料。这三份分开的食材，早已被她的筷子搅拌均匀，早就已经能吃了。她想听金妍尔的劝，吃得饱饱的，吃得有滋有味。然而，听了《城市速递》里的高考安检部署情况播报，看了鲍可娜手里仿佛一块大玻璃的iPhoneX，再想想她身上和她家里一堆令她担心、令她烦恼的杂七杂八，想想现在，想想未来。她并没有心思吃，任由筷子在碗中麻木地搅拌。
“你晚上不饿吗，小猫？”死皮赖脸向鲍可娜讨要iPhoneX的间隙，金妍尔瞅到，钱真洋的米线一口都没动，便问，“哎，趁你还没吃，要不要再偷袭你几根儿？”
“不，不要，打死也不要，”钱真洋说着，又露出的笑，极其好看，极其无忧无虑，笑得连金妍尔心头的烦闷，都暂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要护住我可爱的小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