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早读上,孙老师低着头,念着课本,目光时不时从书页上溜走,溜到讲台底下某个同学身上,可能是言道明,可能是贝程橙,也可能是班里另外的某个同学,他或者她,正在偷看101或者位居排行榜前十的网络小说。如果那位同学在认真听课,没干什么见不得她的事,比如跟后排同学说话,或者两眼放空发呆走神,那她便会将目光撤回去。不然,她便会开启大炮扫射模式,借机将积攒许久的怨气和别的什么不良情绪喷发而出,不但让被训被骂的同学,一时半会儿走不出被她指着鼻子骂的阴影——并非谁都有言道明一样厚比长城墙的脸皮,还会让班里其余同学心生后怕。这么说来,似乎她的三寸不烂之舌骂功,会是逼迫十六班同学认真听课、进而有效提升成绩的好办法。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倘若真这样,那么十六班四十几位同学,早就不需要她来骂了。
就是这么一节英语课上,孙老师不得不逼迫自己压住火气,毕竟,她没法用泼妇骂街的语气语调,来读幻灯片上事先总结好的短语用法。
“……用法都记完了吧?那咱们切到下一个,quantity,”孙老师轻轻一点鼠标,一页由“quantity”作标题的幻灯片,展现在四十几位学生眼前,“谁还记得,用quantity这个单词,组成能表示‘大量,许多’的词组,能组出哪些?”
四十几双眼睛几乎全部低垂下去,含着不同程度的心虚,害怕孙老师的点名。这之中,也有几双眼睛,是直直对着孙老师眼睛看的,不过,这几双眼睛的主人,都怀揣着同样一个想法:班里那么多不敢看孙老师的,如果我敢迎面看她,说不定,她会觉得我有百分百的把握答对这道题,那样她就不会叫我站起来了。
言道明便是打这副算盘的几位同学之一。按他的原话,这叫“反套路”,再用不太精确的八个字,阐明“反套路”在这儿的涵义,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孙嘉琪不是喜欢找人回答问题吗,不是喜欢找一看就能看出心虚的同学站起来作答吗?我偏不,我心底其实怕死了,但就是不告诉你我有多么心虚,就是要演出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我演技不差的,骗过你,只是雕虫小技,都不值一提。
孙老师目光在教室后两排扫视,扫视两遍,再迅速扫到言道明身上。言同学桌上摆着英语必修一,但没有笔记本,似乎在用英语书后面的空白页记着她讲的东西,不准备笔记本的习惯其实不太好,但她对言同学没法“严标准,高要求”,只要肯动笔记笔记了,就是好的。看他坐在课桌后的样子,桌底下似乎没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没有手机,很好。他在勇敢地直视她板着的脸,眼睛明亮,眼神清晰,刚才应该一直在紧紧跟着短语课的节奏在走,没走神,没溜号,上课的十分钟以来,他应该一直没回头看过后边的紫框石英钟,应该也一直没偷看过旁边的贝程橙。言道明今天居然表现不错,教她有点没法习惯。她心头痒痒,想验证这是不是真的。
“言道明,你来。”
讲桌上的死神,在全班四十八个同学里头选,偏偏就选中了言道明。他并没感到十分意外,但这结果,还是让他有些不太好接受。刚才,盘算着打这套战术的时候,言道明就明白,他的“反套路”,说不定被孙老师反套路的“反套路”给破解掉,但他还是选择了去冒险,想用对孙老师眼光的直视,换来他不被提问的平安。显而易见,他没成功。
言道明站起来,嘴唇却一动不动。他在想,这个词明明是用来表示质量的,怎么能和“大量,许多”有瓜葛?明明啥关系都没有啊。脑壳都快想破了,他也想不到孙老师为什么会这么问,更想不出来她说的那几个词组。算了,随便蒙几个好了。
“有两个,一个是qualitiesof,一个是qualitysomebodyofsomething。”
孙老师的脸上,一下晴转阴,连转多云的中间过程都没有。
“你平时学习,能不能不懂装懂?”训话同时,孙老师用指节敲敲讲桌,桌体发出闷厚有力的声响,“你学数学都能学好,学英语,怎么就学不好?诚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我怎么不知道学英语比学数学简单呢,不是诚心跟您过不去,是您想多了。”言道明像堵毫无生气的厚墙,站在教室倒数第二排,心里如此想道。
“再说了,我昨天刚在班上讲过,quantity,和quality,是两个不同的词,今天你就能搞混,你自己说,你对英语上不上心?对英语一点都不上心。”孙老师继续敲桌子,敲得越来越快,“你看看咱们班,有多少个连这两个词儿都分不开的?”
“咱班海了去了,只是你没点到。”言道明不甘心又不服气地想着,脸上的面具快绷不住了。
“我就不说quantity和quality具体什么区别了,班里没几个不懂的,”孙老师大略扫过台下一眼,又抬起头,盯着言道明看,“就讲讲这几个词组,其实就两个,分别是aquantityof和quantitiesof,谁能说说,哪个后头接单数,哪个后头接复数;危安,你说说。”
危安站起来,脑袋摇摇晃晃,像六一大型联欢晚会上伴舞的六岁小孩,身子也跟着脑袋摇摇晃晃。
“aquantityof后面接单数,quantitiesof后面接复数。”
危安站着,她期待不已,仿佛在期待幼儿园老师的表扬嘉奖。
“错了,坐下吧,待会儿我讲的时候,再好好听听,”仅说了寥寥几句,孙老师就放过了危安,准备讲下一个知识点,“其实,aquantityof和quantitiesof,后面都可以接单数,也都可以接复数……”
“那还问哪个可以接单数哪个可以接复数干嘛,没劲,没劲死了。”言道明向孙老师提着不出声的意见。
“……举个例子,我可以造这么一个句子:‘Aquantityofwaterhasbeenwasted.’我也可以造这么一个句子:‘Quantitiesofwaterhavebeenwasted.’我再造两个句子。Aquantityofpeoplehavesavedtheirlife.Quantitiesofpeoplehavesavedtheirlive.我刚才造了这么四个句子,体现了谓语动词的什么规律?”
“哪个是谓语动词来着?是wasted和save吗?”言道明开始在英语课上思考正经问题了,一百节英语课也难得他这么一次。
“待会儿我在提问谁,你们可别说不知道,”说话的功夫,孙老师正不由自主地攒着怒气,“这都以前学过的,都高三了,正常的学生,老师一问,就能对每个词组的用法如数家珍。”
“老师啊,您说的正常的学生,在咱们班是找不到了,恐怕得上二十班找去,”言道明在心底回嘴,“再说了,咱啥时候学过aquantityof和quantitiesof的用法了?我怎么不记得?”
孙老师右手点点鼠标,屏幕上跳出用法:aquantityof谓语动词作单数还是复数,由后面接的名词是可数名词还是不可数名词来决定,后面若接不可数名词,则谓语动词作单数,若接可数名词,则谓语动词作复数;quantitiesof后面不管接可数名词还是不可数名词,谓语动词一律作复数。幻灯片上的内容一出来,用不着孙老师提醒,大家都唰唰唰提笔做笔记,仿佛在被身后的一头母狮子追着跑,谁被母狮子追上了,谁就要接受抄单词的惩罚,少则一个单元生词,多则整本教材的单词表,遇上运气不好的时候,抄单词的责罚还会升级,变成抄课文,更令他们叫苦不迭。
“都抄完了吧?”孙老师说着,手指又在鼠标上点一下,幻灯片换到下一张,一片空白,“下面我领大家集中复习一下写作文的常用词组,咱都把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咱待会儿要抄很多很多词。”
言道明不理会孙老师说的,打算接着往课本的空白地方抄笔记。余光里,他那勤于在英语课上记笔记的同桌,居然没跟着大家一起翻页,连忙轻轻拍拍余正夏后背。
“倒数第二排,谁在搞小动作呢?”忙于翻笔记本的同学们,忽然听到孙老师说,“是不是期中家长会没说够,想让我在期末家长会上说你几句?”
言道明头埋得低低的,眼睛盯在待会儿要写上一堆词组的空白处上,不敢移开。
“咱考作文的时候,有一些比较固定的用词,可以分成几大类,”孙老师说着,在幻灯片上变出一堆密密麻麻的单词,好似一位法力高强的魔法师,在耍一种再简单不过的魔法,“第一类,是用在开头的,就比如说,表示‘首先’的几个单词跟词组。对了,咱们特殊强调一下,以后,咱们班再写作文,不准用first进行开头,这词儿就跟good一样低级,谁用first开头,谁就给我写一百遍first交上来,都听懂了吧?”
教室第一排,举起一只小小的手。
“危安,你有什么问题吗?”孙老师问得很有礼貌。
“老师老师,用firstofall开头,是不是也不行啊?”
预感到教室里要出现窃笑声,孙老师赶紧抬头扫视一圈,将窃笑的种子扼杀在萌芽状态。
“first本身很低级,跟别的词一块儿用,作词组,就不低级了,”孙老师解释着,看着似懂不懂的危安,露出傻里傻气的微笑,心想,果然危安她听不懂话,“等下课了,我再跟你详细解释。说回刚才咱讲的表示‘首先’的几个词儿。一想到‘首先’,你们都能想到哪几个单词或者词组?有atfirst,有firstofall,这两个都是大家比较熟悉的,还有……”
孙老师说了这么多,余正夏却好像根本听不见。
余正夏只是按照孙老师的指示,将笔记本翻到了新的一页,再之后,她又讲了什么,他就全然不知道了。在他眼前,十六开的本子摊开于桌上,一字未写的纸张白得发亮,除了淡得快要看不出来的横格印记,什么都没有。他可不仅仅满足于看到本子。他知道,他看到的不仅是本子,还有他在上面绘出的打工战士——并不是用笔画的,而是用他的大脑画的。虽然英语课管得严,没法让他执笔画出他想画的,但他大可以利用叫他生厌的讲课时间,想想他笔下的打工战士究竟该是什么样子,等有机会动笔画了,再把他的心头所想,复印到他的草稿纸上,也不迟。打工战士会在他的画里做些什么?边听歌边画于小冬速写书上的男青年?躺床上看《时间树之光》?还是坐在课桌后面,听孙老师讲不知道意义何在的课,和现在的他一模一样?不管哪个主意,似乎都挺没意思的,毫无新意,老得牙都快掉了。要不,画张打工战士听他讲语文课的画,怎么样?这创意似乎也没有多新颖,但着实要比刚才他想的那些好上不少。
那就画这张画好了。
“……既然都讲beside了,咱就顺便复习一下beside、besides、apartfrom,还有except、exceptfor和expectfor,讲讲它们五个的区别,”孙老师一成不变的讲课声传到他耳中,无论怎么抵触,他都反抗不了,“平时总分不清这几个词的同学,最好把你们的笔记翻回去,我边讲,你们边对着笔记上面相对应的内容看,如果找不着当时记到哪儿,就再在本上记一遍。都准备好了吧?”
余正夏学了将近两年高中英语,但他对孙老师提到的几个词的认识,至今仍是迷蒙不清,和许多想学英语却怎么也学不太好的高二学生们一个样子。beside和besides他大概能分清楚,知道哪个可以放到作文段首、哪个不可以,虽然如此,到了考场上,他偶尔还会往新一段开头的“Beside”后面,加上一个字母s,画蛇添足;到了对besides、apartfrom、except和exceptfor的辨析,他就有点稀里糊涂了,每次见了四个当中的任意一个,他总是要想,这四个表示除了什么什么之外的单词或者词组,在用法上各自都有什么样的不同。按照他原先的性子,一听老师讲这方面的知识点,他会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去听,去记,去思考,去辨析。但他现在已经解放了,像再也不会来博学楼上课的师哥师姐们那样,解放了。他也知道,离他的高考还有不到一年,倘若他选择了提前解放自己,那他前十一年的所有积累,都将付之一炬。但他已经不在乎了。或者换个不那么委婉的说法,他水平太差,没力气再将他一直以来的坚持延续到高考英语考试结束铃响的那一刻了。他随手在空白页上写下几个长得不太好看的单词和词组,但他眼里并没有他们,而是讲台上讲语文课的他,与讲台下认真听讲的打工战士。想想就觉得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