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余正夏都在享受这么一种生活,在以前的他自己看来,恐怕颓废而毫无意义:上课,对着黑板和桌上纸笔愣神,不听老师讲,也不做笔记,神思不知飞到哪里去,倘若他没呆坐着愣神,那一定在往纸上画他的中性笔画,或是弯腰低头,和言道明一起偷看视频,和言道明分享他二次元世界里最爱的打工战士,或者被言道明拉着,一块看《我们是偶像》里的九位小姐姐;下课,偷看视频变成了光明正大地看视频,只要确定不会被班主任抓到,他便会泡在一部部日本动画的剧情中,一点都不愿走出他的动漫世界,偶尔,看动画看出兴致来了,也会关掉手机屏幕,提笔画出动漫人物的模样,除了他经常画的那几位,也包括别的几位,包括这几天看的蕾姆和拉姆,至于现实生活中的功课和练习题,他已经彻底不想碰了,而且以后都不会碰了。
区区一次月考,便能让还算严格自律的好学生,堕落成现在这幅模样?太奇怪了。贝程橙如此想道。然而,突然失掉上进心,从断崖边上摔下的余正夏,还不是最教她心生奇怪的。
周四午休时间,有个她再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同学,拿着一张布满红笔油的历史卷子,径直来到她桌旁,招呼也不打,就问她:
“哎,大学霸,问你点儿问题,行不?”
要不是这位男生的说话声,一听就能知道肺活量很足,明显与斯斯文文的余正夏不符,贝程橙简直要怀疑,来问她题的,并不是桌旁这位对课堂内容一问三不知的臧晓宇,而是余正夏。五人帮里头,能就课堂内容向她请教的,也只有语文课代表了,至少学校放高考假前是这样。贝程橙伸了伸脖,向臧晓宇看去,脸上一片茫然,茫然里面,还含着少许几丝不相信。见贝程橙这么看他,臧晓宇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我求求你,好不好。”臧晓宇半开玩笑半认真。
“好啊,”贝程橙想,虽然她不知道臧晓宇遭了什么刺激,但只要他学会了向身边学霸学习,总归是好的,“我看看是啥题,好看看怎么带你飞。”
一张历史卷子伸到贝程橙眼前,叫她看着面熟。果不其然,是这次月考的历史卷子。
“月考的问题现在才问,早干什么来着,知不知道对学习上点心啊?”
贝程橙把埋怨与不解压到心底,开始仔细看臧晓宇的答题情况。整张卷都是不该错却错了的题。
“这道我不太明白,”臧晓宇的大手,指了指非选择题第一道第一小问,“你给我讲讲呗。”
依循臧晓宇的手指,贝程橙看到“用简练的语言概括材料一里体现的任意四条罗马法原则”,看到题目一里《查士丁尼民法大全》的摘录:
“任何人在缺席时不得被判罪;同样,不得基于怀疑而惩罚任何人……与其判处无罪之人,不如容许罪犯逃脱惩罚。任何人不能仅因思想而受惩罚。提供证据的责任在陈述事实的一方,而非否认事实的一方。父亲的罪名或所受的惩罚不能玷污儿子的名声,因为每一方的命运均取决于自己的行为,而任何一方都不得被指定为另一方所犯罪行的继承人。”
答案太简单了。可以写不得缺席定罪,可以写疑罪从无,可以写思想者无罪,可以写谁主张谁举证,也可以写罪责自负。一共五点,八分小题,概括出其中四点,即可轻取满分,实在是太简单了,至少贝程橙本人是这么想的。臧晓宇给的题目太过小儿科,小儿科得贝程橙一时不知从何解释起。
“我知道这道题应该写四点,但我只能写上三点,”臧晓宇说着,眉头被夹子夹了夹,“不知道第四点该写啥。”
贝程橙扫了眼臧晓宇的答案,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指向材料上一句句文字,一句句指给臧晓宇看。
“‘任何人在缺席时不得被判罪’,指的是不得缺席定罪;”贝程橙发觉,她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在台上教幼儿园小朋友们十以内加减法的老师姐姐,“‘不得基于怀疑而惩罚任何人,与其判处无罪之人,不如容许罪犯逃脱惩罚’,指的是疑罪从无;‘任何人不能仅因思想而受惩罚’,指的是思想者无罪;‘提供证据的责任在陈述事实的一方,而非否认事实的一方’,指的是谁主张谁举证;‘父亲的罪名或所受的惩罚不能玷污儿子的名声,因为每一方的命运均取决于自己的行为’,指的是罪责自负。就这么五点,后两点说得可能比较不太好懂。”
“对对对,一看后面两点,我脑袋就大了,有没有,”听贝程橙说出了他的心声,臧晓宇连连点头,动作像迪士尼动画片里的人物那样夸张,“就比如说,什么什么‘提供证据的责任在陈述事实的一方,而非否认事实的一方’,我就不明白。啥是陈述事实的一方,啥又是否认事实的一方?给我讲讲呗。”
半分钟时间里,贝程橙都默不作声,不是因为她不知道陈述事实的一方和否认事实的一方分别是什么意思,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给臧晓宇讲,才能让他听得清晰明了,而不是让他云里雾里。
“呃,就……就比如说,你比完一场比赛,觉得对方选手在场外做了什么违反比赛公平的事,这时,你就得去跟裁判说,你觉得对方选手某某某做了什么什么事了。对方选手某某某,一听你说他做了不好的事,不管他实际上做没做,他都不会乐意的,都会说,哎呀,臧晓宇说的不对,这么缺德的事儿,我没做,”贝程橙用十二,不,一百二十分的耐心,来给臧晓宇说理,边说,边密切关注着臧晓宇的眼神,他眼神一旦变浑浊了,贝程橙便要考虑去调整她的“讲课策略”,“这时候,裁判就会跟你说,你觉得对方做了这件事,可以,你得提供证据,证明他做了。这个案例里面,你就是‘陈述事实的一方’,你说的那位选手,就是‘否认事实的一方’,‘提供证据的责任’,在你,而不在他。懂了没?”
“懂是懂了,不过……”
臧晓宇声音渐渐消下去,明亮的眼神,也渐渐暗淡下去。贝程橙心猛地一悬。他说他懂了,但根据贝程橙吃了十几年盐的经验,他这么问,一定是因为他并没有明白。
“……有时候好像也不是让提出问题的那一方举证吧?”臧晓宇问着,挠挠头盯上刚在理发师那儿理完的板寸。
贝程橙陷入一片比方才更大的迷茫当中。她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提问了。憋了几秒,她才勉勉强强说出口:
“可能是吧,不过那跟这道题的材料一没关系,材料一里面体现了哪几点,你概括一下,这道题就结束了,别想太多。后面还有最后一点,你哪儿不懂?”
臧晓宇低头,手攥成松散的拳头,放在嘴边,像是在思考,中午吃饭,是吃基地食堂的鱼香肉丝好,还是吃基地食堂的红烧排骨好。
“我也不知道我哪儿不懂,”想了足足一分钟,臧晓宇也没想出什么成型的结论,“我就知道,一见到这么老长的一大点儿,我脑子当时就迷瞪了。”
一下子,贝程橙便想到一种解释。她自认,这算是她脑海里少得可怜的几种解释里,最为准确的一种。余正夏爸爸在兴奋剂上面犯了事儿,因此被围观的各路人士所鄙夷,按照《查士丁尼民法大全》的观点,他们再怎么鄙夷余正夏爸爸,也不可以将他们的鄙夷态度,扩展到余正夏本人身上。在贝程橙看来,道理显而易见,因为余正夏爸爸在兴奋剂上面犯了事儿,并不意味着余正夏本人也会选择去干同样令人鄙夷的事。她好不容易想出这么一条解释,却说不出口。在她眼中,她自己是不大会察言观色的,但即使再怎么不擅长,她也知道,坐在旁边玩手机的余正夏,最讨厌听别人讲和他父亲沾边的任何话题,沾一点边都不行,虽然也有例外的时候,但极少。为什么他心思会这么敏感?贝程橙试过去理解,但她怎么也理解不上去。遇到已然探明的雷区,绕着走,便是了。她要换种解释方法。
“大学霸能不能快点啊?”臧晓宇心想,再等下去,他心里的小猪蕾琪社会人就要跳出来拿板砖揍人了。
“这么说吧,假设你有个队友,出去跟人打架了,但你是个遵纪守法的乖少年,没动过别人一根指头,”臧晓宇终于等到对方缓缓开口,不知他等了多久,“那么,有关机关处罚的时候,就只能处罚你队友,不能处罚你,因为你的所作所为不会和你打架闹事的队友有关系,大概就是这么个理。”
“啊……我明白,我明白,”臧晓宇顿悟了,说,“那为什么我们今年有个练大道速滑的,他出了事儿被禁赛,他教练也要跟着被禁赛啊?”
一句粗糙话,问得贝程橙一时间哑口无言。
“嗯……嗯……因为你们相关的规章制度不按查士丁尼那套来,”贝程橙的思路,像开在崎岖不平路上的汽车,吭哧吭哧往前开,开得跟老黄牛似的,“咱现在就是在分析题目上的材料,不能一味按现实生活中那套来。这块儿没问题吧?”
“没问题。”臧晓宇不忍心拿他的无知来折磨班里唯一一位大学霸,只好匆匆撒了个谎,以图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