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正夏眼睛不算迟钝,他发现,这些高中生模样的同学,几乎都往桌上摞了一摞的纸质材料,每小摞里,几乎都有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有的是紫皮,有的是红皮。除了大名鼎鼎的五三,这些个小摞里面,大多都堆着黄皮的八开大卷子,折成两折,压在层层叠叠成小山的书本下。余正夏认出来,它们正是《利天38套》。
“人家都在认真做题,你看什么呢?”
但余正夏还想看。反正,他的数学题也做不出什么花儿来,他也没法静下心去,对着空白的答题区域冥思苦想,也是浪费时间,还不如东看看西看看,说不定,待上一会儿,心情自然而然就平复了。
右手扶了扶做题时滑到鼻尖的眼镜框,趁同桌三人不注意,余正夏将视线投向他们三个。市图书馆的桌子,是统一的四人桌,二百零八个座位被分成五十二张桌子,余正夏和其他三位一起,坐在第二十几号桌旁。他们也都是高二升高三的学生,和余正夏一样,桌上对着他们各自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和《利天38套》,但他们可没余正夏这份闲心,忙着为明年的今日往前奔跑,还忙不过来呢。余正夏前面那位,往灰卷子上铺了张灰草稿纸,黑水笔往纸上堆满了式子,余正夏看不太懂他在写什么,应该是理科物理题的演算过程;余正夏旁边那位,正用半透明的纸张,对着一本字帖描着红,看样子,这字帖貌似和余正夏前几个月临摹的那本是同一本;而斜对角那位,面前放着本英语课本,不知是必修几还是选修几,他一会儿翻开书,一会儿又合上书,应该在默背老师叫他们复习的某段课文选段。
他们似乎全都在往前跑,全力以赴,而又不失有条不紊。余正夏再放眼望去,附近几张桌上的高三学生们,也大都是如此的学习状态,好似都在头上绑了条红带,上面用深深渗进布料的墨水,写了激励着他们自己,却让余正夏心慌的“加油”。
他无法安宁心绪的那些个时日,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不知道他被他们落下了多远,只知道,由于他犯了错误,他大概是追不上去了。索性别想着跟他们争什么高考的胜利了。忘掉之前自己给自己定的目标吧。
从图书馆回来,余正夏衣服一脱,书包一丢,吃过午饭,就忙不迭拿出手机,开始了颓废的日子,很舒服,但却渐渐变得不太舒服。
破罐子破摔的决定,是在去图书馆的那天上午做出的。从三月下旬开始,到他彻底放弃自己的时候,再到现在,他浪费了多少追赶的时间啊?!
回想起这个决定的他,余正夏想嘲笑,想讥讽,想大声叫骂,还有点想当着33路这么多排队者的面,不受控制地低头呜咽。见到了人与人之间心理素质的差距,看清了泥潭里的自己和泥潭外照常向终点线全力奔跑的竞争者们,应该痛定思痛迎头赶上才对,可他为什么要继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泥潭吞噬?为什么?
“别为过去而后悔。”
他听到不知被说过多少次的话。语文课本上的成语说过,英国古老的谚语说过,泰戈尔《飞鸟集》里的一首小短诗也说过:“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余正夏想做个心智成熟的高中生,做个心智成熟的人。这句耳熟能详的话,他必须得听。可他爱逃避的性子又占了上风。仅仅是曾经犯下大错的自己,他都面对不了。他不禁想,只有他如此面对不了他该面对的吗?还是说,其实别人也面对不了,只是他们自我克制的能力都比他强,所以能消掉所有不该想的负面想法和念头,一心一意,向着既定的目标推进?他讨厌听不懂话这件事,然而,要想听懂话,他就得硬着头皮,和远远不够好的自己相处。躲过去,会更容易些。他稍微使使劲,将这段他不太愿意回想的记忆按压下去,翻开手机相册,找到一两个月前在网上存的清华美院教学楼一角,重新把图片设成桌面。岩石上碧蓝色的美玉,重又在主界面上闪闪发光。
余正夏和长队前后的人们一起等了六七分钟,33路却连影子都见不着。严格来说,也不是这样。两三分钟前,余正夏边抬头发呆边在脑海中追回的时候,他不走心的眼睛看到了:有辆33路,在被阳光照亮的的柏油路上飞驰,当然,不是开往省实验中学的,是开往德全批发中心的。
在长队里排着的,大多是年纪很高的老头老太太。坐了快两年33路车,余正夏早摸透了,他们不是要去肿瘤医院,就是要去白求恩医院,这两个医院,都分别离33路的两个站不远,下车即门口。见车迟迟不来,老头老太太们便仿佛开了话匣子,七嘴八舌。队伍里,少数几位年岁不太高的,也都纷纷捧着各自的手机,一边盯着手机上的朋友圈、淘宝和小说,一边不安着,似乎在担心,开往秋常站北的公交车,会不会就这样,一直都来不了了。
余正夏什么也没说,也不想研究车为什么没来。他盯着屏幕,满眼都是作文用的好词好句,翻看完泰戈尔的小诗,还有冯骥才的句子。等车时间最多十分钟,但为了心思不乱,就连这短短的时间,余正夏也得被填满。余正夏想要珍惜仅有时间的心情,如此迫切。不但如此,他也怕自己稍一溜神,神思便跑远到不该跑的地方,再也跑不回来。
车轮在柏油路上刹停,轻微的声响,传入长队中人们的耳朵,大家都不说话了,也不看手机了,边缓慢向前挪动身子,边纷纷弯下腰,像是在掏公交卡的样子。余正夏并没听见细微的声音,要不是他的余光看到,站他前面的那个小学生往前走了走,他甚至都反应不过来车到站了。他将手机揣进夏季校裤的兜里,再拉开书包拉链,拿出蓝色的校服外套,套上它。33路的空调,可谓马力十足,倘若不准备好长袖衣服,他的肘关节恐怕不保。整理好刚上身的“蓝精灵”,他从短裤口袋掏出他的卡,像前后十几位乘客一样。轮到他上车了,他把卡片贴到读卡机上,读卡机告诉他:
“滴,学生卡。”
前面几位乘客占满了车上座位,他只能站到过道上了。不过,这也不耽误他认真作文素材就是了。比起坐着,站着更能让他感到精神。唯一不太好的一点是,他的膝盖得挨二十分钟甚至更长时间的冻。光用短裤薄薄的布料盖着,可不行。原本,他打算在车上找个座位,把厚厚的书包放在膝盖处,虽然沉了点,御寒效果却是一等一的棒。盘算泡汤了,他只好忍着袭上膝盖的阵阵寒意。
“前方到站,文静路……”
“欢迎回来,这里是FM968,现在是早高峰路段,拥堵比较严重的,有西坡大街与胜利大路交汇处、民康街与自由大路交汇处,还有黑水街一带,提醒出行的司机朋友们,预留好堵车的时间,注意安全……”
广播和报站声一同作响。西坡大街与胜利大陆交汇处果然上了榜,余正夏想。他又遇上那位喜欢听广播的司机师傅了。哪条大街和哪条大路的交汇处堵了、哪条街整条街都堵了,余正夏一点都不想知道。他只顾着默念屏幕上新的一条作文素材,心里的声音更大了些,好盖过车厢里烦扰他的声音:
“不管前方的路有多苦,只要走的方向正确,不管多么崎岖不平,都比站在原地更接近幸福。”
“不管前方的路有多苦,只要走的方向正确,不管多么崎岖不平,都比站在原地更接近幸福。”
“不管前方的路有多苦,只要走的方向正确,不管多么崎岖不平,都比站在原地更接近幸福。”
对着手机上的几十个字念了三遍,渐渐地,余正夏听不到恼人的广播声了。这么几十个字,是《千与千寻》里的台词,余正夏记不得是千寻、汤婆婆还是谁说的了,但他记得清楚,这句话一直在他脑海里存放着——虽然,这句话什么意思,他有些弄不太懂。一见到熟悉的台词,他像是被扯回到汤婆婆的浴场,看动画时的记忆,差点要喷涌而出。
扯远了,扯远了。
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这么在心底说着,余正夏又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来。他可不能随便溜号。他刚才看完了一个句子,得用这个句子编出个作文段落来,以作学习后的练习。班里甚至年级里,很多因提不了作文分数而忧心忡忡的同学,都以为,他作文分能稳定在五十五分以上,只是因为他天赋异禀外加爱看课外书,倘若认真听课、做作业、写随笔,完全考不到这么高的分。但余正夏不这么觉得,他只觉得,他们都误会他了。在他想来,他的语文作文天赋不是太多,而爱看课外书的爱好,也没法对作文分数起那么大的作用。还得靠素材的积累。余正夏正要在心里造个小段落,忽然听见FM96.8在说:
“前天,市图书馆举办了‘父亲节读书会’的读书活动,一百多位小朋友和他们的家长……”
余正夏脑袋里,发出“嗡”的一声。一时间,他还以为是自己耳鸣了。
他和他母亲的生活里,有很多词语都是禁词,而“父亲节”三个字,无疑是这些字眼中,遭禁程度最严重的几个之一。余正夏甚至有点羡慕广播里的播音员,竟然可以将有关父亲节的新闻娓娓道来,讲得那么轻巧,不带任何芥蒂。再过一个月,他的十八岁生日就要到了,可是,于他而言,父亲节却还只是个单薄的词,符号一般的词语。对这个词,他没有过任何的真情实感。他们家就从来没有过什么父亲节。上了小学,小宇子跟他讲了父亲节多好玩,他才知道,正常的父亲节是什么样子。一想到曾经无话不谈的唯一同伴,他又想到——
“——你不好好学习,他们想让你出笑话,你就给他们看笑话,是不是?!”
余正夏喊不出丁明昊的名字,就连他身边一群小跟帮的名字,他也喊不出来,就好像他一直都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似的。不可能的,余正夏跟他们做了六年的小学同学,还差点把他给毁了,记不得才怪。他记得,但他喊不出来,只好用“他们”指代当年的那帮孩子。时至今日,余正夏内心深处,幼稚但坚定的好胜心还在。他还以为他的好胜心早就不在了。要是叫他们知道了,之前的两个月,他一直读不下书、学不好习,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嘲讽他吧。
“一百多名小朋友和他们的爸爸,一起读每位小朋友最喜欢的书……”
广播电台明明在说的是父亲节的亲子读书活动,他却不由自主,将童年时的自己代入进去。小时候的他,也喜欢读书,和广播里那些孩子们没什么两样,如果说有区别的话,大概就是他读书的时候,没有父亲陪,也没有母亲陪——考虑到当时家里举步维艰的情况,母亲能给他买书看,他便已经相当感激了。
如果他父亲能领他到市图书馆,然后和儿子一起看书呢?世上的事情,从来都不会讲究如果的。既然讲究不了,那他还耿耿于怀干什么。
理是这么个理,可余正夏没法从他的假设里脱身,陷在温暖的沼泽,无以自拔。不管他多厌恶不打招呼便消失掉了的父亲,他都没法不去做这种美好的设想。这个梦,从牵着妈妈手去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就开始做了,根深蒂固于他的心头。别人都有他们各自的爸爸,只有他没有。
他有个发现。新发现像闪电一般击中他的额头,犹如当年站在哥伦布船上的那个水手,于高高的桅杆上,发现了新大陆的部分。不过,余正夏的心里,可没一点有了新发现的惊喜,伴随他的震惊一同而生的,是失落,是深深的无助。
十几年过去了,他依旧承认不了。这不是逃避是什么?
不是逃避,是什么?
余正夏不敢想下去。从家到车站到公交车上,他分明没走几步路,却觉得腿有点软,绝不是被空调吹来的一大团凉气给冻的。他不敢再想下去,嘴唇喃喃地念着手机屏上的作文素材。他失败了,假想的年轻时的父亲与年幼时的他,仍在他的脑海处萦绕,父子俩都看着儿子手里的一本书,余正夏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余正夏讨厌他不由自主画的这幅画。为了尽快遗忘,他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到广播声上。父亲节读书活动的新闻,早已播报完毕。广播里,一男一女,在讲女大学生淘宝刷单被骗八千块,穿插着“某某站,到了”或者“下一站,某某站”的报站音。
余正夏进行着新一轮的逃避。他知道他在逃避,知道了以后,他却又迅速躲掉了逃避。一晚上功夫,他就忘了他立的誓。
省实验中学又到了。余正夏下了车,被寒气困了一路的膝盖,终于受到了日光和热空气的洗礼,暖烘烘的。他精神焕发,心底好久没这么畅快过了,却又有些隐隐的不安。
一只手掌拍到他脖子上,有点像正好砸中脖颈子的足球。还没等余正夏反应过来,两侧肩膀又被两只大手紧紧压住,压得余正夏有点疼。
“余正弦,你看谁呢?前面有美女啊?”
“以后,你要叫我,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对着臧晓宇咧得大大的笑容,余正夏说,“肩膀差点没被你打掉。”
“我手劲儿有那么大吗?”臧晓宇手心朝向自己,眼睛看着,脸上写满了问号。
“大死了,好吗?”
余正夏恨不得也往臧晓宇肩上打一巴掌,可他的手劲儿差得太远,只好就这么算了。
“后脖梗子碰坏了,会要人命的,好吗?”说着,余正夏抬起右手揉揉左边肩膀,再抬起左手揉揉右边肩膀,好不容易才消掉疼劲儿。
“不好意思,不好意识啊。”
臧晓宇故意把平舌音开头的“思”,发成了翘舌音开头的“识”。
“没事儿,你手劲儿这么大,下次离我脖子远点,差点死你手上。”余正夏埋怨道。
“哎,我这几天在啃语文卷子,发现个问题……”
余正夏本以为,臧晓宇的发奋图强,只是一时打了鸡血。现在看来并不是。他确实被激发出了对文化课学习的热爱,尽管这份热爱,并非基于考个好分数本身而生,基于他心目中最美的姑娘而生。
臧晓宇讲起他对语文学习方法的疑惑不解,滔滔不绝,说得连余正夏都怀疑,晓宇的灵魂,是不是被掉过包。他以前也憧憬过金妍尔,那是在高一的时候。但是,还在高一十六班的臧晓宇,明知道金妍尔不喜欢学习太差的男生,却依然我行我素,上课摸鱼,下课睡大觉,作业总也不交,成绩回回倒数。一年过去了,他真的成熟不少,可能是眼看着金妍尔和别人谈情说爱,看得他太不甘心了。
忽然,臧晓宇停住嘴,丰富的面部表情也消失了。他向远处看了看,继续维持一副深沉的神情。余正夏也往臧晓宇看的方向看了看,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脸上写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女生,正在校园外圈的柏油路上散步,身旁那位陪她漫步校园的好闺蜜,自然是钱真洋。
“你说,我要不要冲上去,再跟她表白一遍?”臧晓宇知道自己被余正夏看穿了,便抓起余正夏,要余正夏当他的感情顾问,“我好好学学抖音符上那些个表白小视频……”
“……还是算了,我怕你被金妍尔永久拉黑,”余正夏半开玩笑地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唉,你说得对,还是以后再说吧,”臧晓宇像颗晒蔫了的茄子,音量一下子降了一半,“气死我了,我都上了青冬奥了,能比那个姓蒋的差到哪儿。好歹我也是全国青年组……”
臧晓宇又抱怨了些什么,余正夏完全听不到。他在想第一届的青冬奥,他父亲参加的那届。凭借先前在网上搜罗到的资料,余正夏一下子构建出父亲征战奥地利冰场的画面。对着想象中他父亲的样子,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余正夏抬头,望望天空,天上飘着几片小小的云,云的边界本来清晰分明,现在却有些模糊。
“你被晒懵了啊,余正弦?都快晒脱水了,怎么还往天上瞅,你是不是虎?”
余正夏有点受不住了,忍不住要把他的所思所想全都告诉给臧晓宇,一五一十。但他当然没说,只是继续仰着头,双手揉了揉眼睛,再坚定地看向臧晓宇,像是在跟臧晓宇撒谎:他没有事。
“哎,余正弦,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没讲完?”臧晓宇终于想起讨教学习方法的正事。
“哎呀,我知道,用不着你讲得拐弯抹角的。”
余正夏接着答疑,接着解惑,不知不觉,两双大脚迈进了教室。臧晓宇放下书包,脖子往后一扭,看一看后墙挂着的石英钟。
“哎呀,我得赶紧上二十班去。”臧晓宇说着,地理五三和政治38套被他掏了出来,“让大神带我飞。”
“你真不怕被金妍尔永久拉黑?”余正夏劝道。
“你误会了,不是找她,我找钱真洋鲍可娜,”臧晓宇说,“我要告诉金妍尔,我是一个热爱学习的后进生。”
“告诉不是这么告诉的。”
臧晓宇对余正夏的建议充耳不闻,直接带上两本习题集,跑了。言道明也来到教室,见了臧晓宇的书包,他问余正夏:
“哎,小宇子他来过啦?”
“他去二十班了,他现在是二十班的一份子。”余正夏打趣道。
“是啊,天天往二十班跑,也不知道金妍尔认不认。”言道明跟着说道。